【绘小说】濒死跳跃(节选)

1、

安绫先是觉得自己被推了一把，往后倒去，为了支撑身体，她下意识地调整了角度，然后脖子一阵剧痛，有什么冰冷而尖锐的东西从后脑没有头骨保护的某个地方，刺了进来。

刺入她后脑的那个东西切断了大脑对全身传输信息的神经，眼前一片黑暗，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突然，密密麻麻的嘀嗒声涌进安绫脑海里，像有数不清的秒针在跳动，不久前刚刚经历过的一些场景，如同色彩缤纷的走马灯般在眼前逐帧回放—— 

今天是7月11日，她记得，上半年期末考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日子，放学后，她和好朋友月满一起回家。路上，月满突然说：“啊，那边有卖可丽饼的，小绫，你要吃吗？我请客哦。当是……小绫你把手机连同电话卡一起借我用的报酬好了，嘿嘿。”月满笑着说。

她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勉强，像是在忧心什么，也许觉得这次期末考没考好吧。于是安绫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没关系，反正我换了手机，也刚好打算换号。”

月满就像只小吉娃娃，个子娇小，却总是精力旺盛。蓬松的卷发垂落在白嫩的脸颊两侧，发尾在颈窝处打个卷，衬着圆圆的包子一样的脸，显得十分可爱。

安绫看着月满快乐地走近那辆五彩缤纷的可丽饼小车，薄饼和雪糕香甜的气味弥漫在树影婆娑的街道上，有种温暖松软的感觉，好像她不是站在路边，而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渐渐合上眼，昏昏欲睡……

再睁开眼时她躺在医院的白床上，一个斯文白净，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见她醒来，便过来帮她检查身体。医生告诉安绫她已经昏迷了一天，安绫茫然地听着医生检查时的提问，下意识地对答如流，最后医生宣布她并无大碍，可以出院。

医生告诉安绫她父母昨晚守了一夜，刚刚回去拿换洗衣物，建议安绫等父母回来后再一起办出院手续。但是安绫拒绝了，她感觉不到任何不适，只是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了事，她疑惑地问医生时，对方笑着说：“你有先天性心脏病是吧？”

安绫点点头，因为这个病，她不知道被多少爱幻想的脑残女同学羡慕嫉妒恨，每当别人上体育课她休息的时候，她都能看见她们围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好像是她自己想得这个病似的。

医生继续说道：“你在路上突然发作，晕了过去，被人送进医院，还有，你倒下时不小心撞到头，可能对记忆有些影响吧。”

医生说完，又连忙安慰她这是正常现象，虽然那些记忆能不能恢复，还是未知之数，但对于她心脏病突然发作的情况来说，这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但安绫记得很清楚，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绝对不是幻觉，她确实经历了一次死亡。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等电梯时，她尝试回忆了一下，她叫什么，家在哪里，兴趣爱好朋友同学等，这些基本的东西她都记得，但进医院前的事情，却好像一盒被洗干净的录像带，一点影像都不残留。

——我把……留在……给你……

安绫猛然抓住了这段零碎的话语，仿佛就要想起什么时，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她被等电梯的人群推着走进电梯，十几个人挤在狭小的电梯里，空气显得有些闷热。为了集中注意力，安绫便专注地看着跳跃的楼层，但再也想不起什么，她啧了声，不爽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电子表，现在是7月12日14点08分。

时间确实是如同流水般无情，在她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日子已经往前跳了一天。

突然，电梯猛烈地晃了一下，全暗了下来。

电梯里的人都被吓住了，顿时密闭黑暗的空间里只剩下呼吸和心跳声，紧张和不安的感觉开始弥漫。

紧接着，电梯骤然迅猛地下降，电梯厢和墙壁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但这对于减速毫无帮助，所有人都开始尖叫起来，失重现象让好几个人的身体被高高抛向上方，漆黑的电梯厢里看不见人们惨白的脸或喷溅的血液，但却可以听见肉体被毫不留情地蹂躏与撞击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在号啕大哭。

安绫原本还能牢牢抓住电梯的扶手，但下一秒她脆弱的背脊就撞上电梯顶部，某个关节发出碎裂的声音。安绫觉得自己一定是要死了，然后很不情愿地想自己还真是倒霉透顶，遗传性的心脏病跟了她十八年没要她的命，居然在出院的时候遇上电梯事故，这种死法，死相一定很难看吧，绝对有违她的人生美学……

而且，到时候月满那个傻瓜看见了，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

咔哒咔哒，耳边突然响起宛如倒数般的跳针声。思绪渐渐抽离，身体仿佛落入一个无尽的黑暗空间里，也许是死前的幻觉吧，她看见自己身边围绕着许许多多的时钟，有古老的旧式座钟、有卡通造型的挂钟、还有手表……各式各样的表盘在漆黑中微微发着光，指针分别指向不同的时间，每个时钟上的每个数字都像是活着的，她仿佛能听见时间呼吸的声音。

时间的领域——她莫名地就是知道这个名字。

一个银灰色边框的圆形挂钟里传出了人说话的声音，安绫皱着眉靠近那个钟，伸手触碰时钟上的玻璃罩，那块玻璃突然就像水面一样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里面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把她拖了进去。

“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可以出院了。”戴眼镜的斯文医生说道，刚刚就是这个声音在钟里说话。

坐在病床上的安绫用力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这个场面十分熟悉，不久前她也刚刚经历过一次。

手指上传来隐隐的刺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多了个像被割伤的小伤口……她不记得自己受过伤啊？但她不是遇到电梯事故了吗？她应该死了才对啊！

安绫的大脑有些混乱，她刚才是在做梦？还是她现在在做梦？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痛！

“嗷！”医生大叫起来，委屈地看着安绫：“这位病人，不满意诊疗结果可以直说，请不要虐待医务人员好吗？你指甲几天没剪，掐人很痛。”

看着对方被自己掐出一道血痕的手背，安绫哼了哼，移开视线，看见了墙上的挂钟，那是一个熟悉的，银灰色边框的圆形挂钟，显示的时间是——14点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绫隐约有一个荒谬的猜测，但这个猜测实在太不可思议，连她自己都不是很相信——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毫无科学根据……突然，安绫想起了自己8分钟后所发生的事情，她猛地跳起来，冲出病房，直奔住院部的电梯。

并不是无法证实！还有唯一一个可以证明的方法！

电梯前果然站满了等待的人，安绫用力拨开人群，无视等候的人们谴责的目光挤到最前，这时电梯到了，里面是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还有一个年轻人。

然后，安绫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情。

她两手撑住门边，挡住想进去的人，就在一个中年妇女正要破口大骂时，她对电梯里的人喊道：“这台电梯故障了！不想死就快出来！”

电梯里有人笑：“小妹妹没事吧？精神科在5楼。”

安绫也不管那么多，喝了一声“滚开”，电梯里的人被她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竟愣愣地让她直接抓住小孩往外扯，孩子的父母慌张地跟着出了电梯，剩下的年轻人为了看热闹也出来了，就在孩子的父亲扭住安绫胳膊要教训她时，那台电梯猛然晃了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线掉了下去。

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串火花飞溅，紧接着就是电梯厢砸落到底层发出一声恐怖的巨响，若是他们还待在里面，现在恐怕就会变成砸烂的肉罐头里面的肉。

短暂的沉默后，住院部的电梯间炸开了锅，顿时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安绫呆呆地看着缓缓关上的电梯门，觉得脑袋剧烈疼痛起来，吵闹的尖叫声、小孩害怕的哭声、纷乱的脚步声，所有的声音时远时近，很不真实。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扶着墙壁，然后紧闭上眼睛，想要躲避这一切，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安绫？你怎么在这里？”男生拿着一束鲜花，奇怪地看着她。

安绫抬头一看，是同班的杨宇。

笔直的白衬衫，扣子扣到第二颗，隐约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显得脸部轮廓分明，利落帅气。安绫很少看到他把衣服穿得这么整齐，平常他都是大大咧咧地把扣子敞开，打球打得热烈的时候甚至干脆脱掉，让女孩子的尖叫声连成一片海浪。

杨宇篮球打得很好，还代表全市打过比赛，有人酸溜溜地说会打篮球真占便宜啊，我们辛苦念书，还赶不上他几个球能在高考上加多少多少分，这时杨宇就会哈哈大笑，爽朗地说那我用奖金请你们喝饮料吧。

安绫之所以会留意杨宇，是因为每当这时候，平常总是嘻嘻哈哈的月满便会变得异常安静，小小的脸蛋泛起粉粉的红色，看起来像一枚桃子般可口，然后用崇拜的口气，小声地跟自己说：“那个……杨宇同学好厉害呢，被这么说都不生气，还那么大方地请客。”

安绫不解地说：“如果你想喝饮料我也可请你。”

月满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月满告诉安绫，高一那年的寒假，她有天傍晚路过学校，看见杨宇正绕着空无一人的操场跑道一圈一圈地跑，他额头上的汗水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亮。

月满很认真地说，那些只懂得嫉妒的人，他们永远不知道杨宇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安绫则一脸鄙夷地看着她，问：月满，你该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月满低着头闷不吭声，但安绫分明看见她的耳朵也染上了一层粉粉的红色。

安绫完全不知道月满欣赏杨宇哪里。但看在月满的面子上，安绫对杨宇倒也不像平时那么拒人千里，之前举办全市篮球比赛时，杨宇经常训练而缺少复习时间，安绫因为看不过月满每天长吁短叹，便把自己几近完美的笔记借给杨宇，还交换了电话，方便交流。

“你还好吧？是心脏不舒服吗？”杨宇又问了一遍，并打算伸手去扶安绫。

安绫这才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躲开杨宇，淡淡地说：“我没事。”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的事，她指着他怀里的花束问：“你来这里是探望什么人吗？”

杨宇身体僵了僵，难以置信地说：“安绫，你没事吧？月满……她昨天出车祸了，你不是她的好朋友吗？你竟然不知道？你难道不是来看望她的吗？”

安绫脑子轰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紧捏住一般疼痛起来，但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抓住杨宇，颤声问：“你说什么？月满她……怎么会……”

“安绫，深呼吸！”杨宇焦急地支撑着她，在她耳边不断地说，“你先冷静下来，来，深呼吸，慢慢的……”

安绫换了几次气，终于平复了下来。两人靠得极近，这时安绫才发现，今天的杨宇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精神爽朗，眼睛泛着血丝，看起来十分疲惫。

杨宇按住她的肩，深深吸了口气，沉声说：“冷静听我说，安绫，我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你，还有其他同学也是，如果你没收到的话，那一定是关机了吧……”

“关机？不可能，我没事为什么要关机？”安绫愕然地看着他，而杨宇的表情则比他还要惊愕十倍。

过了好一会儿，杨宇才说：“我想，那是因为你不想接我的电话吧……”

安绫不太懂他的意思，但她真的想不出自己关手机的理由，要不然就是杨宇这混蛋乱说？

她颤抖着摸出手机，杨宇果然是混蛋，她明明开着机的，只是调了无声震动，里面有不少未接来电和短信，可能那时她还在昏迷，所以一点也不知道。

——安绫，你在哪里？

——安绫，求求你，接电话！

——安绫，月满出车祸了，在急救，医生说……

里面的短信和电话多数来自老师和父母，并没有杨宇发来的，但月满出了车祸却是事实。

啪嗒，手机从发软的手掌中滑落在地，安绫紧紧捂住嘴巴，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

不，也许不是不知道，安绫恍惚地觉得，她只是，忘记了而已。

 

2、

隔着加护病房厚厚的玻璃，安绫看到了身上插满各种软管的月满，医生说她还没脱离危险，还在昏迷中。惨白的病床上，少女紧闭双眼，脸上覆着氧气罩，原本就只有一米五五高的身躯被包裹在白色的床单下，此时显得更加的娇小，一旁的心电图上显示着微弱起伏的曲线，传来令人惶恐不安的嘀嘀声。

安绫拒绝相信，那个像坏掉的娃娃般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认识的月满。

月满应该是元气满满的，总喜欢吱吱喳喳地说很多话——小绫，数学题怎么做啊？小绫，这条裙子好看吗？小绫，可丽饼你要芒果香蕉还是巧克力冰淇淋啊？小绫，我手机丢了，能把你的手机借我用几天吗？

以前安绫总嫌她太吵，现在却觉得她太过安静了。

杨宇告诉安绫他知道的情况，据说月满是放学回家时，过马路被一辆冲黄灯的私家车撞到，卷进车底，衣服被车底零件勾住，一路拖行了十几米才停下。

私家车司机被抓时解释，说月满是过马路时突然冲出来的，整个人心不在焉，没有看到自己的车，而他认为那个女孩一定会躲开，所以才没有减速。

安绫不想再听下去，她看着杨宇手里的花，提醒他现在不能入内探访，最好把花交给护士处理，当安绫这么说的时候，杨宇却把花束递给她。

“虽然这样说对月满很抱歉，但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见你。”杨宇说，“你那么重视月满，一定会来看她的，所以我才买了花在这里等你。”

安绫震惊地看着他，杨宇同样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安绫，你……咳咳，不对，我……”

就在这个时候，隔离玻璃的那一面，仪器猛然发出尖锐的声音，病床上的月满痉挛起来，医生护士冲了进去，阻隔视线的窗帘在安绫面前从里面被拉上，她扑在玻璃上，指尖冰冷一片。

嘀——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狂乱地鸣叫着的仪器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声绵长的，平静拖曳的声音。

月满，死了。 

安绫突然觉得心脏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全身的知觉被瞬间夺去，直直往杨宇怀里倒去。她喘不过气，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紧紧收缩，并且僵硬地保持着收缩的状态不再放松，每次呼吸仿佛都要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获取一点点氧气。

但思维却无比清晰，安绫知道，死亡再次袭来。

她又落入那片黑暗，时间的领域冷酷地迎接了她。她掀起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电子表的表面上，表上的秒数有节奏地跳动着，直至全部归零。她再也支撑不住，合上了双眼。

安绫对自己目前的人生并无不满，她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没有住房和金钱的困扰，各科成绩优秀，父母相处和睦，家里气氛算不上十分开明，还有点严肃古板，但安绫却觉得这样更好，她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也并不喜欢交际，不过在其他女生嘴里，就被冠上清高、自负、瞧不起人之类的字眼。她倒不是很在意，如果有什么不太满意的话，恐怕就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无法过多地参与集体活动，在别人眼里，这种言情故事里面的热门公主病，倒是和她冷静矜持的气质十分相配。

还有，她没有很多的朋友，她的朋友只有月满。

嘀嘀嘀的闹铃声把安绫吵了起来，与此同时，所有声音仿佛都一起苏醒了过来——列车前进时呼呼的风声，铁轨咔哒咔哒的声音……各种声音像大量的水突然从水龙头猛然喷出，一口气都涌进了耳朵。

安绫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上学的地铁上，她习惯地低头去看电子表，摁掉闹钟，然后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2012.7.11，7：50。

安绫愣愣地看着这串数字，才发现她再一次回到了过去，这是“新的7月11日”。

“小绫，你还好吧？为什么闹钟会现在响？”

一个熟悉得让她想哭的声音关切地响了起来。那是月满。安绫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天知道她的声带颤抖得说不出话，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起来。

“我……可能是按错了。”她朝月满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微笑，可月满的脸看起来有种全无生气的苍白。

对，按照她所经历的“未来”来看，今天她会因为心脏病突然晕倒，而月满则会因为车祸而死。

想到这里，安绫突然用力抓过月满的手，月满吓了一跳，安绫从她瞪大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有点扭曲的脸，然后月满好像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呐呐地问：“你……你怎么了？”

“我……”安绫张了张嘴，最后摇摇头说，“没什么。”反正说了月满也不会相信吧，安绫想，也没有必要说出今天你会死的事来吓唬她，还要考最后一科呢。

但她的手还是温暖的，皮肤柔软而充满弹性，这是活人的手，感谢上天，月满……还活着，这就够了。

剩下的，未来的，就由她去改变好了。

这时，她们到站了，安绫松开月满的手，两人一起下车。一路上安绫怀着心事而没有说话，月满好像也为马上就要到来的考试而紧张，也是一声不吭。

就这样，两人安静地走进教室，等待考试开始。

 

因为是做过一次的试卷，安绫很快就把题目都答完了，然后开始在草稿纸上涂涂写写。

她总结出一个规律，那就是每当她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时，或者说，在她死亡前的一瞬间，她便能获得一次逆转时间的机会。时间点似乎完全随机，但地点则由她在时间领域所选择的“时钟”决定，比如第一次选择了医院的时钟，她就回到医院，第二次是家里的电子钟——但电子钟并不是她主动选择的，也就是说是半随机的，或许与她濒死前意识是否清醒有关。

同时，她亦隐约感觉到，每一次跳跃时间，她便会缺失一部分记忆。

那么，她所损失的那部分记忆就是获得这个能力的全部代价吗？而且为什么她会突然拥有这么奇怪的能力呢？这次她是不是也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虽然这些都是很重要的问题，但安绫完全没有心思去思考它们，她只知道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今天——7月11号——月满还没有死，所以她可以改变未来——改变月满“会死”的未来。

这个世界只会按照既定的“未来”发展下去，而她则是唯一能改写那个“未来”的“意外”，她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可以改变命运的那一刻。

考试结束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交卷，等待他们的是两个月的悠长暑假，不少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谈论着要去哪里玩。

但月满却好像有点闷闷不乐，双手放在大腿上，紧张地握紧自己借给她的手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她经历过的那场“Dead End”里面，那天的月满也是这样的吗？安绫托着腮，无声地观察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月满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也许这部分记忆也被当作“代价”取走了吧。

“月满，走吧。”安绫走到月满座位边。被自己一喊，她惊慌地抬起脸，站起来，便看见讲台上的杨宇正努力挤过人群向她们走来，好像是想说些什么。

月满脸色一变，抓住安绫手腕就往外走去。一阵剧痛从手腕上处传来，闪电搬传遍全身，安绫发出一声痛惨叫，月满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一直紧紧抓住她，直到走出校门，才发现安绫已经痛出一脸冷汗。

疼痛的地方是带着电子表的左手，安绫把手表摘下来一看，手腕处不知何时竟然青紫了一圈，只是刚好被电子表的表带遮住了而已。

月满好像也被吓到了：“对、对不起！小绫，我……我不知道……我刚刚用力这么大……”

“不是你的原因，这是……我之前不小心弄到的。”安绫重新戴上手表，安抚道。

“我们回去保健室，让校医看看！”月满焦急地说，“这种伤是怎么弄出来的？太离谱了吧，一整圈……”

“我在家里上过药了，不碍事的。”安绫坚持不去保健室，月满说得没错，这种瘀伤确实太离谱了，根本不可能是人弄出来的。

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这伤，还有之前手指上突然出现的小割伤，都和她的新能力有关。

月满见状也不勉强安绫，只是反复说安绫一定要记得上药。正当月满和往常一样准备拐去坐地铁时，安绫突然说道：“难得考完试，我们在附近走一走吧，你不是说想去商店街吗？逛完后坐车回家，怎么样？”

月满虽然感到有点意外，但想了想，同意了。

走在和往常不一样的路上时，安绫心里暗自窃喜，她们没有走既定的路线，她改变了这一天的“选择”，所以未来一定也会改变的……没错，就是这么简单的，回避了死亡。

商店街就在学校不远，里面有很多有趣的小店铺，两人愉快地走走逛逛，月满好像也暂时忘记了焦虑。这时，安绫突然闻到一股噩梦般的香甜气味，这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开了一家可丽饼店，紧接着，一句让她仿佛瞬间掉进冰窖般，浑身寒冷的话传了过来——

“啊，那边有卖可丽饼的，小绫，你要吃吗？我请客哦。” 

3

“不许吃！”安绫大声喝道，引得不少行人侧目，安绫压低声音解释，“我……我今天不太想吃甜的，我们……我们去书店怎么样，我有一本很想要的书。”

月满有点为难地皱起小脸：“可是小绫啊，书店在去地铁站的路上，还要绕回去呢。”

“走啦，反正今天放学早嘛。”安绫拽着月满，几乎是逃跑似的离开，快到商店街的出口时，因为走得太匆忙而撞到了人，差点摔倒，还好对方一把扶住她。

“没事吧？”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温和醇厚，挽住安绫的那只手充满力量，她感觉到身边的月满一下子绷紧了身体，结结巴巴地喊道：“杨、杨宇？好巧哦，你平时不是走另一边回家的吗？”

“我妈让我放学后顺便帮她买个东西啦，你怎么知道我放学走哪边？”杨宇开玩笑似的说，“你偷偷跟踪我？还是说……”杨宇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安绫，好像她会知道一样。

月满很不好意思：“不，偶尔……看到过而已。”

杨宇并没有放开手，安绫挣扎了一下，他反而更用力了，好像怕不小心她就会逃跑一样，安绫有点懊恼地瞪了杨宇一眼，他却回以与手劲强硬力度完全相反的，温柔的目光，看得安绫莫名其妙，她想，她是不是忘了什么和杨宇有关的事了……看来好像还是很重要的事情，真该死，为什么偏偏被取走这一段啊！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月满看着自己脚尖，杨宇看着安绫，安绫完全不知道该看哪里。

“我……我先走了！”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月满，她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说，“你……你们慢慢聊！”说完就撇下安绫，脚步匆匆走开。

这是搞什么！一切都乱套了！安绫感到十分生气，她用力甩开杨宇的手：“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再见！”接着就去追月满，她觉得月满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她追着月满的同时，杨宇也跟了上来，听到他们赶上来的声音，走在前面的月满突然从快步走变成了小跑，安绫不知道月满竟然能跑这么快，她心脏不好，当然追不上健康人的速度，杨宇从后赶上，拉住安绫，匆匆丢下一句：“我去追，你心脏不好，别跑了。”

不愧是校篮球的王牌，安绫站在原地缓气，看着杨宇几步就追上了月满，两人就站在马路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争执，杨宇温和的脸有一瞬间好像是僵住了，月满大喊了一句什么，捂着脸就往对面跑去——

也许是她太惊慌了，也许是因为捂起了眼睛所以没看到，通行道的绿灯已经转成红灯，一辆小汽车向着月满疾驰而来——

“不——！”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安绫发出撕裂般的惨叫，顾不得心脏会负荷不来，全力向那边奔去。

时间的流逝好像突然变得缓慢，眼前的一切像是播放DVD时不小心按下了慢镜头……安绫看见杨宇冲上去拉住了月满的手，用力把她扯回来，推回人行道上，两人在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中间交错而过，月满堪堪避过那辆小汽车，而代替她被撞上的，是杨宇。

月满伸出手，努力想抓住他，可是晚了一步——

随着巨大的嘭的一声，时间如同换下了生锈齿轮的机械一样快速转动起来，那个年轻爽朗的大男孩被瞬间撞飞，大片鲜血染红了地面，染红了杨宇雪白的衬衫，安绫记得他在篮球场上高高跳起扣篮，篮球入框时他在如雷的欢呼声中咧嘴一笑，比阳光还要明媚。

可是现在他眼里的光芒在逐渐消散，他好像在看着月满，又好像在看着安绫。

终于，连最后一点亮光也湮灭在他漆黑的眼瞳里。

晚了一步的安绫呆呆地站在人行道上，她的心脏在抗议，她连再往前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不少路人反应过来，纷纷尖叫或者拿出手机报警，一个斯文白净，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大喊着自己是医生，却被车辆拦在人行道上无计可施。

安绫认出他就是自己会在医院遇上的那个医生，就这么分了一下神，在路人们又一波惊叫声回头时，她看着月满缓缓踏出一步，往杨宇的尸体走去。

“月满！回来——”安绫徒劳地大喊着，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不要——”

月满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柔弱，纤细得仿佛会在风中消散，可是她的脚步无比坚定，一步、一步……宛如虔诚的朝圣者往他们心中的圣地走去一般。

一辆长途大巴驶了过来，喇叭按得震天作响，然而马路中间摇摇晃晃的少女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任由庞大的车身撞上了自己。

月满并没有被撞飞，她被卷进了车底，白皙的手臂被大巴车轮接连辗过，却依旧坚定地伸向同一个方向，无望地、挣扎着，企图握住杨宇冰冷的手心。

安绫颓然跪倒，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救不了月满，而杨宇，他原本不该死的……

她眼睁睁看着那辆大巴因为这起事故冲进了另一条车道，而一辆载满建筑钢材的货车为了闪躲大巴而扭转方向，撞向路边的花坛，上面的钢材因为强大的冲击而四处飞散。

路人们的尖叫无暇停止，安绫跪在地面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一根朝她飞来的钢筋——

她以为自己一直在逃避“未来”，却不知道“未来”也许根本无法改变。

在无数时钟环绕中，她慢慢张开双眼，这个奇妙的领域里汇聚了一切时间，从过去，到未来，时分秒都在不紧不慢地呼吸着，这个空间有种远古的沉静与肃穆。安绫有点好笑地发现自己开始习惯这样的事了，她不再像之前那么不知所措，她在各式各样的钟之间挑选，然后毫不犹豫地走进其中一个。

眼睛被阳光刺得差点睁不开，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旁边月满担心地问：“小绫，你还好吗？”

安绫站在校门口前，看着学校主楼上巨大的时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4点30分，从阳光强度来看，肯定是下午。安绫问月满：“今天是几号？”

月满答：“11号啊，最后一科刚考完，小绫，你……”

安绫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其实她浑身都痛得要命，内脏好像全被挪动过一样，差点就要走不动。那起惨烈的交通意外依旧历历在目，她不知道自己这次又被取走了什么记忆，只能心怀不安地猜测。

这次她没有拒绝月满回家的提议，两人并肩走在与往常一样回家的路上，这次安绫别有用心地留意，果然，她看见那个在“未来”会见面的年轻医生迎面走来，与她们擦肩而过，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

这条街虽然比不上商业街店铺林立，但也不会太冷清，看见装饰得很漂亮的可丽饼的小车时，安绫有经验地在月满开口前，拉着她淡定走过。

走过之后，安绫突然问月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月满惊愕地看着她，嘴唇抖动着，没有说话。

安绫又问：“和杨宇有关的？”

这次月满开口了，她苦笑着说：“……你知道了？”

安绫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她这么问只是为了套月满的话，死了几次，再怎么笨都大概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一定有什么问题，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未来就无法改变。所以她沉默着，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杨宇他……喜欢小绫你哦。”月满落寞地说。

安绫差点跳起来大叫“什么？！”，还好忍了下来。

月满继续说：“真是……太可笑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你啊，小绫……明明是我……我……”

月满伤心地哭了起来，安绫怕会引起别人注意，拉着她拐到临街一个转角位，一间新铺正在装修，外面堆放一些建筑物料，可以挡去路人好奇的目光。

安绫忍不住叹了口气：“小满，杨宇……除了帅一点，会打篮球，还有哪里比较好啊？”她是真的不懂。

月满却猛地抬起头，那双圆圆的眼睛里，竟然是混杂着愤怒、意外、伤心……各种情绪的复杂目光。

“你——你不可以这样说杨宇！他喜欢你啊！如果被他知道你这样看他，他会很难过的！”月满大声说。

安绫也很不高兴，因为杨宇这混蛋喜欢上自己，而害月满失恋，最后让他们都死掉，这真是太离谱了！所以她也提高了声音反驳道：“是他自己要喜欢上我的！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觉得麻烦！我现在就去拒绝他，叫他不要白费心思。”

说着作势要走，月满扑上来拉住她，哀求道：“不要这样，小绫……他真的是很喜欢你，我求求你，可以……可以假装和他交往吗？我希望他快乐——”

“那我呢？”安绫冷着脸质问道，“那你不管我的心情了吗？我把你当作朋友，但你只把我当作可以送给杨宇、讨他欢心的礼物吗？我真是……看错你了。”

“小绫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月满盈满泪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喜欢你，我也喜欢杨宇，所以我……”

安绫冷冷地打断她：“月满，你这么做，到最后我们谁也不会高兴，既然你喜欢他，那就去跟他表白啊。”

月满泪汪汪地摇摇头：“杨宇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我不可能赢过小绫的。”

“所以我说我会拒绝他啊。”安绫有点不耐烦地说，“等我拒绝他，你就去跟他表白，这样就好了嘛！”

“小绫，你总是能很轻松地得到别人渴望的东西，所以才能这么简单地说出这种话。”月满露出苍白空虚的笑容，语气竟然有点激动起来，“你漂亮、聪明、优雅、成熟，像公主一样高高在上。别人都笑我又傻又迟钝，女同学说我老是装可爱让人恶心，你是唯一不这样说我的人，所以我以为……你和她们不一样……”

安绫哑口无言，她根本不知道平时打打闹闹，笑得没心没肺的月满原来这么痛苦，说起来，她好像也没什么很亲近的女性朋友。安绫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内疚，正要伸手安慰月满，却被她一手打开。

“但你还是和他们一样！你会和我做朋友，也是可怜我！因为你高人一等，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感情，对不对？你和杨宇一起，大家会觉得你们很般配，但如果我去和杨宇告白……只会被人嘲笑我不知羞耻啊！你这么优秀，一定不懂我在你面前有多么自卑吧！”

安绫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她那么轻易说出质疑月满的话，伤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月满明知道自己不够好，她明知道和自己做朋友只会突显她的不好，却还是努力待在自己身边，忍受自己的任性和坏脾气，从不向自己索求什么，大概是真的……很珍惜自己吧。

在安绫不知该如何开口时，月满拿出一支手机，塞进安绫手里，说：“我把……很多话都留在这支手机里，现在……还给你。”

——我把……留在……给你……

安绫恍然大悟，这就是她在电梯前几乎要想起来的话。

月满擦着眼泪匆匆跑走，安绫猛然回过神，伸手拉住她，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拉扯着，最后月满急起来，咬牙用力推了安绫一把——

安绫失去平衡，身体向后倒去，在月满惊恐瞪大的眼睛里，她看见自己的身体直直倒向一块堆放在旁边的木板，而那块木板上，有一颗没有被拔起的铁钉。

熟悉的冰冷和刺痛再度袭来，这是最初的记忆，被她遗忘的记忆，原来是这样的啊……

失去意识之际，她听见月满发大喊着“救命啊、快来人、报警——”之类的话冲了出去，然后……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还有刺耳的刹车声。

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一切。

（节选完）

——自《漫客小说绘》第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