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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父亲(一)

2021-04-27 16:39:59


文章有点长,请配乐阅读。

我的老父亲(一)


从我对父亲有印象开始,他就已经老了。

小时候,我不喜欢父亲。长大后,有时还是不喜欢他。直到他离开我。


父亲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也是一个真正的党员干部。他曾经在单位从事领导工作多年,一生刚正不阿,廉洁自律。工作尽职,家庭尽责。这是对他的客观评价,是旁人眼里的父亲。但是作为最小的女儿,我心里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


我十岁以前,很少见到父亲。因为他在县城工作,我们在乡下。家庭成分不好,父亲是党员,单位要求父亲和家里划清界限,不准他经常回家探亲。记忆中,父亲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哭一场,要么是向父亲倾诉她的委屈,要么是埋怨父亲不知道关爱我们。那时我们都不喜欢他回家。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关爱,也就没有意识到父亲的缺失,不在乎他是否回家。父亲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七十年代,农村还没有洗发精,也没有香皂,只有那种洗衣服的肥皂,我们叫臭肥皂。用那种肥皂洗头,去污效果很好,但是水流到眼里会辣得痛。由于农村的卫生条件差,几乎所有女人头上都长虱子。不是稻草床垫里的那种跳蚤,就是长在头发里的虱子。跟牛虻差不多。

俗话说虱多不痒,其实是很痒的。上课时要是有女生抓头,其他女生立刻都挠起来。头皮挠破了,会结血痂。晚上睡觉时痒得睡不着,母亲就把我拉起来,用篦子帮我篦,那种细密的齿一次能梳下来几个虱子,然后用指甲盖把虱子一个个压出血来,我看得心惊肉跳。跟害怕蚂蟥和蚊子一样,年幼的我老是担心会被这三种“吸血鬼”害死。为了方便洗头梳头,母亲让我从小剪短发,跟男孩差不多。




后来虱子实在太多了,我和母亲都受不了。母亲就把一种叫做“六六粉”的农药化在热水里,把我的头按在里面洗,果然有奇效,就是头皮被烫红了,眼睛被辣得痛。但是只要到学校去,很快又惹上了,两个女生只要头挨头说话,虱子就能搬家。

有一次母亲正在用六六粉给我洗头,父亲从县城回家了,闻到农药味儿,端起那盆水泼到门外,大声斥责母亲:“你真是没文化啊!农药能给伢儿洗头吗?你看她的眼睛都蛰红了!要是头皮破了,农药渗进去了么办?”母亲面红耳赤地说:“虱太多了,冇得解啊!”我暗自担心:农药要是进了脑子,会不会变苕?况且我本来就不太聪明。

头发被洗得枯黄,成了真正的“黄毛丫头”。母亲又给我一种什么“松木油”抹在头发上,黏糊糊的,气味难闻,又容易惹苍蝇蚊子。我搽了一次就不用了。




后来父亲就带回几块香皂和一瓶洗发精。我还记得洗发精的牌子叫“蜂花”,透明的圆柱体塑料瓶,瘦瘦高高的,里面是黄色的乳液。打开瓶盖就闻到一股香味儿,洗头后更香。后来,大姐买回来一种洗发膏,叫“海鸥”牌,盒子也是圆柱体的,不过是矮矮的,小饭碗那么大。蓝色的盒子,里面是白色的膏体,味道比蜂花清香。


父亲还买回了牙膏牙刷,叫我们每天早晚都刷牙。但是母亲舍不得用,每天只让我们晚上刷一次,说早晨起来还没吃东西,有啥可刷?我第一次刷牙时,记得是“中华”牙膏,白色的膏体,放到嘴里又香又甜,我忍不住偷偷咽下去了,后来怕有毒,又吐出来了。大姐买回的是“两面针”牙膏,绿色的膏体,味道没有中华牙膏好,关键是那种绿色让我看着像鼻脓,每次用着都想吐。


冬天,我们的手经常冻得龟裂,痛得不敢用力洗,所以手背都是鼓鼓的黑黑的。父亲就让母亲给我们搽那些廉价的护肤品:百雀羚或贝壳油。贝壳油冬天被冻得硬硬的干干的,很难搓开,涂抹时也痛。后来有了雅霜和红梅乳液,就湿润多了。




父亲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家就爱烧一锅热水,兑一大盆温水,帮哥哥和我洗头洗手,说我俩的手脏得都是细菌。我不晓得细菌是么事,问他,他也说不清。反正就是脏,洗干净确实舒服多了。再搽点桂花香味儿的雅霜就更舒服了。然后要我们拿香皂洗澡。我那时还不领情,又不敢说,心里嘀咕:烦死人,为啥总是嫌我们脏?




我家搬到县城以后,有自来水和煤气,父亲要我勤洗头洗澡。头上就不再长虱子了。我就想留长发,但是母亲认为洗头梳头都费时间,会影响学习。坚持要我剪短发,什么运动头、包菜头、青年头、学生头,本来就不美的我看着就是个假小子。以至于父亲的同事看到我就问他:“你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咋又有两个?”上初中后,我想留长发,父亲也说:“还是短发吧!要上早晚自习,哪有功夫洗头梳头?”于是,一直到高中毕业,我的发型才实现自主。




我上小学时,用信纸的同学还很少,我很羡慕别人用父母单位的信纸。央求父亲也给我一沓,父亲却给一块钱让我自己去买,我说:“你办公室不是有很多吗?”父亲生气地说:“再多都是公家的,不能拿。你这么小就想占公家的便宜,长大怎么得了?”气得我哭了一场。买来的信纸最上面没有鲜艳的红字。



父亲经常有出差的机会,有一次母亲让他带我出去见见世面,父亲说:“我是出差,又不是旅游,带她去干啥?” 母亲说:“那别人怎么带孩子去玩,你就不能带?”父亲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我总觉得父亲不爱我,但父亲说他的父爱是在我身上觉醒的。以前一心扑在工作上,只知道发了工资拿回家交给母亲,从来没想过怎样关爱孩子。直到全家搬到县城,住在父亲单位的三室一厅里,我们一家人才真正团聚。但那时,大姐已经参加工作,二姐在读师范,哥哥在读中学。他们都没住在家里。只有上小学的我和父母朝夕相处。 




到县城那年,我十岁,父亲五十岁了。突然有个孩子天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叽叽喳喳,父亲可能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好好关爱过我们,没有体验过天伦之乐。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猜他非常后悔和愧疚。于是,他决定在我身上弥补他的过失。可我还是很怕他,和他亲近不起来。有一次,我听到父亲唉声叹气,说没有一个孩子跟他亲热,母亲说:“你成天垮着个脸,叫你送个伞你都不送,孩子的班主任你都不认得,哪个跟你亲热呀?” 




从此,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突然变和气了。每天我上学放学,他总是主动找我说话,关心地问我学校的事情。开始,我还不愿说,因为我习惯了告诉母亲。但是后来母亲说了我几次,叫我对父亲好一点,我就慢慢跟他说了。他总是叫我在学校学习要认真,劳动要积极,莫怕吃亏。我听得嫌烦,但还是按他说的去做。

 

有些作业我不会做,问他,他也不会。我就急得跳脚,质问他是怎么当领导的,连小学生的作业都不会做?他气得骂我:“你自家的作业不会做还怪我呀?你发脾气有用吗?明天去学校问老师吧!”我就哭,他只好带着我去找单位的年轻下属,叫他们给我讲。陪着我听懂为止。

母亲背着父亲教育我不要那样责备父亲,说父亲只上过很短的私塾,识字不多,后来都荒废了,直到参加工作以后再重新学习,多亏勤奋好学,踏实肯干,才被领导器重提拔。后来我才意识到,父亲会不会觉得在下属面前很没面子?




父亲每年给我订书,我记得有《儿童时代》、《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我对阅读的兴趣就是那时培养起来的。父亲还经常给我买好吃的零食。就这样,我和他慢慢亲近了。有时晚上看电视,父亲会把我抱在他腿上坐着,跟我聊天,我刚开始还不习惯,有点紧张,母亲笑眯眯地陪着,我就不害怕了。




我上初中就开始有早晚自习了,早自习特别早,我常常起不来。父亲怕我迟到,给我买了一块电子表,但是电子表的闹铃很快就坏了。后来他又买了一个闹钟,每天帮我定好时间。但有时我把闹钟关了继续睡,父亲只好起来喊我起床。下晚自习,有些住得远的女生家长就会来接。我家离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但我有一次受到惊吓,就让父亲去接我,父亲说我娇气。中学六年,从没去接我。



父亲有一个军用水壶,我说喜欢,他就给我上学带水喝。父亲有一台收音机,跟32开本的语文书那么大,估计陪他度过很多孤独时光。我非常着迷,有空就抱着听,什么小灵通广播电台,一听到“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就开心不已。还爱听小说联播。有一天我好奇那个黑色的小盒子里为什么会发出各种声音,我就拿螺丝刀把收音机拆开了,左看右看也不明就里。我还没装好,父亲就回来了,我吓得要命,父亲又很奇怪,没发脾气,他笑着说:“你个苕伢儿,那里面冇得人哈,声音是通过电波传出来的。”我问他电波是啥,他又说不出来了。只给我一个万能的回答:“你好好读书,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个笔筒和饭盒是父亲用过的,我保存至今。


我记得父亲只给我买过一次衣服。同款不同色的两件春装上衣。那是因为我在黄冈市的小学生珠算比赛中获得了乘法、除法和加减法三项比赛的奖励,得了一堆奖品,在全校大会上领奖。父亲非常高兴,因为我的珠算加减法是他教会我的。他的方法就是从一加到一百,再从一减到一百。我至今还记得他用过的那把老式大算盘。我的奖品有一件就是新式算盘,精致小巧,父亲试了一下,说算珠太小不好用。



我的小算盘还留着,父亲的大算盘不见了。


初一时,一个高挑的美女同学教我骑自行车,是那种28型号的男式自行车,骑起来,除了车铃不响哪里都响。我个子小,够不着,只能把右脚从三角架斜插进去踩。有一天放学后,她扶着我在邮局对面骑,我低着头使劲踩,等我看到车轮快压上一只脚时,赶紧捏住刹车,吓得抬头一看,低头走路的那个人也抬头一看,厉声喝道:你给老子滚下来!同学站到前面拦住我说:您这个人怎么倚老卖老?我赶紧扯扯她的袖子小声说:这个人真是我老子!她吓得骑上车子就跑了。


我被父亲训斥了几句才回家。晚上父亲还叮嘱我不要再骑车了,说太不安全。但我还是偷偷学。开运动会时,我不小心把车子骑到沙坑里,右脚踝扭伤,同学把我送回家。父亲用红花油帮我按摩,痛得我大哭大叫,父亲咬着牙齿说:活该!哪个叫你不听话?




我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有两个男同学来家里邀我出去玩,父亲当时没说什么。等我回家以后,母亲就告诉我,父亲很生气,说我还小,不该跟男生多交往。我笑得前仰后合,他以为我早恋呢。

 

高中毕业那个暑假,也有一些同学来家里玩,女生他就不说,男生来了,他脸色就很难看。有个男生在我家吃了两次饭,他就说人家是来混饭吃的,我辩解了几句,哥哥还为我和他吵起来了。他还是振振有词:“一个大小伙子,尽说一些无聊的废话,游手好闲的,不是混饭是干啥?”我又好气又好笑。




没办法,父亲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他经常对我们说:“真正的朋友应该是这样的:他第一次来你家,你用粗茶淡饭招待他,他不在意;第二次来你家,你刚好没空请他吃饭,他就走了,也不介意;第三次照样来看你,你没空做饭,他主动帮你做饭。这样的朋友才是值得交一辈子的朋友。”这就是父亲的朋友观。他一生只有几个朋友,也的确都很真诚。 


等我上大学以后,他不再干涉我的交往了。异性朋友到家里来,他也很客气。因为我性格比较中性化,异性朋友比较多。父亲看到每次来的都不是原人,我都跟人家有说有笑,他又开始生气着急了,暗地里叫母亲教育我交友要慎重。




我想起梁实秋写的一篇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因为他有四个女儿,他老是担心女儿被坏小子骗走。把那些可能成为女婿的小伙子观察得很仔细。想想我就好笑,因为每次我和男同学坐在书房里聊天时,父亲总是借故走来走去,敢情也是在观察哪一个可能是他的“敌人”呢。

他的“敌人”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上大学才开始交往。他说每次去我家,最怕我父亲看他。父亲给他端过一碗银耳汤,他受宠若惊,差点把汤泼出来。 他第一次去我家,走了之后,母亲说:“这孩子眉清目秀,斯斯文文,挺好的。”父亲说:“你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别看这小子表面老实,比你傻闺女有心计。”当时我还不以为然,后来证明父亲的眼光犀利。




我毕业后到一所中学任教,是父亲找了熟人才去的。虽然我从小想当老师,但当时想去沿海城市公司应聘,或者到大城市私立学校教书。父母都坚决反对。父亲坚持要我去那所中学教书,说他好不容易才找人把我安排在离家最近的学校,只有十公里远,来回很方便。哥哥姐姐也做我的工作,让我先去教几年再说,实在不行再出去。

 

经过反复考虑,我还是去了中学。父亲帮我收拾行李,把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装了一箱子,床上用品也捆好了,我只是收拾了学习工作要用的书籍文具等。父亲还叫三清表哥用车送我去上班。学校安排了一间小房子,只发了一床一桌一椅。我带了一个书架去,父亲还让我带了煤气罐和煤气灶。帮我把一切安顿好了,叮嘱从未离家的我照顾好自己,他才愁容满面摇头叹气地回家去。



我上班以后,每次回家,父亲都很高兴。后来我调到未婚夫所在的邻县工作,父亲又对我牵挂起来。他知道我有点洁癖。每次我打电话说要回家,他都提前把我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茶杯漱口杯都洗好。母亲则忙着准备好吃的。侄儿问父亲:“爷爷,你不是说最爱我吗?怎么把好吃的还留给小姑呢?”嫂子笑道:“你还以为只有你是爷爷的心肝宝贝呀?” 


也许是父亲太宠我,我竟敢批评他。他经常说母亲:“你懂么事?莫乱插嘴!”我就批评他不尊重母亲,他大为惊讶,但还是接受了。哥哥姐姐还是比较怕父亲,只有我敢在他面前恃宠而骄。

 

父亲不好客,为此常与母亲发生冲突。他还说:“你不用对谁都那么热情,亲疏要分清。”他对自己这边的亲戚比较关心,对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比较冷淡。母亲因此经常怄气。我觉得父亲这样做很自私狭隘,曾经写信劝过他。他表面上改了一些,内心还是照旧。我们都拿他没辙。




我结婚之前,上班很忙。父母在家给我准备嫁妆,生活用品都买齐了,都是尽量挑选质量最好的,因为他们知道我穷讲究。我回家后,二姐偷偷告诉我,她劝父母不要给我买床上用品,等我回去再买,父母怕我没时间,还是买了。二姐说颜色和花式都比较俗气。

父母急忙把他们精心挑选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给我过目。我连声说好。父亲还强调被单和床罩是他挑选的,忐忑不安地问我怎么样,我是觉得有点俗气,但还是笑着说:“很好,结婚就要这样大红大绿的。”父亲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露出笑意,还像个孩子似的对二姐得意地扬扬头,那意思是:“怎么样?我说行就行。”我心里一热,赶紧去卫生间忍下眼泪。 




我离开家乡后,每个周末都会打电话回家。只要是父亲先接电话,他就不知道说什么,每次才说两三句话,他就说:“我叫你妈来接吧?”后来母亲去世 ,我再给他打电话,他又絮絮叨叨起来,从大姐说到二姐,再说到哥哥一家。又问我一家好不好。最后总是一句话:你啥时候回来啊?




2001年,父母到我的小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因为他女婿读研去了。他们担心我一个人带不好小孩,就过来帮忙。父亲每天还是帮我生炉子,搞卫生。住了三天,他就说他帮不了多少忙,想回去带孙子。我想留他多住几天,就找点事给他做,我说卫生间的水管生锈了很难看,父亲就叫我买回砂纸、油漆和刷子,花了一天时间帮我去锈、刷漆。可是过了两天,他还是闲不住,非要回家。我只好让他先回去。留下母亲继续帮我。


2003年,我搬到120平米的新房子,接父亲过来看看。他女婿搀扶着他走到四楼,他就走不动了,女婿只好背着他到七楼。父亲把每间屋子都仔细看了一遍,把新家具摸了又摸,坐在真皮沙发上喃喃自语:真好,真好。要是你妈活到现在看到就好了。说得我眼泪又来了。母亲不在,他一个人在我这里更住不惯,勉强住了一晚就要回去。


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我的新家。第二年他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封面图片是我的父亲,其他图片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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