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她14岁生日还有10天的时候,唐妮决定试试不再开口说话。
这个决定的实施程度,几乎像呼吸一样顺畅简单。早晨在昏昏沉沉的早读中混过去,中午独自去学校食堂,课间倚在教室的栏杆外看操场上飞扬的尘土,最长一次记录是整整6小时她没有发出一个音节,她习惯了用纸条和同桌交流,直到语文课上班主任让她上台念一篇关于埋葬死猫的故事,她喜欢这个故事,所以她开口了。课间10分钟能做的事不多,就连去厕所也需要匆匆忙忙。
整个初中部只有一处供学生使用的厕所,她一直不理解为何总有成群结队的女生男生在厕所门口竞相追逐。不,她绝对不是嫉妒,她才不会张大嘴巴叫着跑进卫生间,气喘吁吁,大口呼吸厕所里的空气,挤做一团挡住其他进厕所的同学,大声用言语挑衅女厕所外的男生,或者伸一只脚到厕所外面,用所谓的边界线保护自己。如果为了尊严或者胜利,她更效忠于厮打的方式。
厕所在食堂附近,有石墙隔开的25个蹲便,每隔几分钟就会冲洗厕所,如果刚好在放水时低头,你会看到从前方堆积的污秽物极速地奔驰着,最后汇入某个极大的洞口。唐妮总是走到最里面的那一格,她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正在发育的身体,由此练就了迅速穿脱裤子的技能,她不穿牛仔裤,在不认识的人面前一扭一扭地穿上紧身牛仔裤真不是她能干出的事。朋友说唐妮一点都不潮,牛仔裤可是漂亮女孩们的专属物,唐妮难道不想成为一个漂亮女孩吗?老实说她想,可她知道即使她花费极大的力气装扮,她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别人眼中的漂亮女孩,真正的漂亮女孩是突然射进眼里的明媚阳光,而她是阴郁的。
等到放学后,唐妮则先去附近的店铺翻来覆去地摆弄小玩意儿;她更喜欢去商场闲逛,趁售货员不注意偷偷往嘴里塞散装的花生米,红枣,薯片,或者抓一把糖果塞进校服的裤兜里,再去酒类售卖区坐一会儿,这是人最少的区域,她可以不被打扰仔细瞧红酒上漂亮的标签,直到手腕上的电子手表滴答作响,6点钟了,必须回家做饭。这期间,如果有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就是“阿姨,我要10块钱的廋肉。”
如果不呼吸也能活着,则再好不过,她成了完全静态之物。她想如果不借用言语,就没有人了解她,也就没有谁会真正在乎她。可是她不知道,她的一言一行,她只要活着就在暴露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人对她感兴趣和无端指责,只要她是女性。只是当时她不清楚,她以为只要不说话就可以隐藏自己。总有一天,她会从心理失声变成生理失声。
在她突然实践“不再开口说话”后,同学对她的兴趣突然高涨,还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嘲笑她成了哑巴;甚至还有人会故意抽走她的板凳,或者在路上装作不经意地撞她,这一切都是为了激怒她,他们想看她发怒,听她哭泣或者大骂。唐妮忍无可忍,她把抽走她板凳的男生的书包扔进了楼道的垃圾桶。然后熟练地骂出从百度背下的脏话,此后没有一个男生再来惹她。她搬到了最后一排,上课睡觉或者在课本的空白页上画窗外的树干或者停在屋檐上的鸟。
当然不可避免的,这个实验以失败告终。人总不能不说话。
二
在过完14岁生日后,初春的某个早晨,她醒来后发现内裤湿润,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学校女厕所的垃圾桶里就有沾染了血迹的卫生纸,它们如此张扬,不知廉耻,还有长条的卫生巾,血的颜色早已凝固成暗红。她还经常听到一群女生在厕所里嘲笑谁又丢脸地把血印在了裤子上,就连板凳上都是血。唐妮猛地掀开被单,慌乱地脱掉内裤,内裤上确实是血,新的覆盖了旧的那部分,床单上的血已经凝固,像是粉色床单上开出的干瘪之花。她忍不住地把鼻子凑在内裤上轻轻嗅起来,来自她身体里的味道,有点像工厂里摆放着一堆堆的铁锈。后来,唐妮一直有个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那就是她很爱闻自己内裤的味道,即使上面布满了残留的尿液和阴道流出的污秽物。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尤其隐秘的味道,不能向人述说,可是会有人剥开她层层伪装闻到她的味道吗?
即使她知道不该对月经大惊小怪,可是她仍然渴望母亲或者随便谁搂住她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这是美妙的开始,这是每个女生成长的必经之路,还因为由血开启,所以这必定是条艰难的路。没有人告诉唐妮这一刻意味着什么,她的身体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她逐渐挺拔的胸部将会引起怎样的注意,该如何避免自己成为感官的奴隶。初潮的来临,让唐妮明白了什么是孤独,眼泪无声息地流下来,她必须独自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如野草般,在春风的拍打中滋滋滋地螺旋上升。她擦干眼泪,在干净的内裤上垫了几层卫生纸,来不及洗漱就穿上校服在超市里买了第一包卫生巾,在收银台给钱时,她羞愧到脸红。虽然她没有料到,十年后她竟能面不改色地去商场避孕套专区挑选喜欢的口味,拿着满满一盒套子走向收银台,似乎准备着一夜七次的荒蛮体验。可如今一包卫生巾就让她难堪。接下里的事情就顺畅很多,唐妮把卫生巾贴在内裤上,使劲用手指按了按,确保稳固。当她走在路上,她有些兴奋,因为双腿间夹着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她尽量保持正常的走路姿态,稍微跨大步她就害怕卫生巾从内裤脱落,再从宽大的校服裤脚掉落出来,那时候她该怎么办?捂着脸大叫着跑开吗?
早上出门之前,瞥了一眼床上的老唐,他正搂着又一个陌生女人悍然入睡,他老婆几年前和学校门口卖煎饼的年轻男人私奔。这件事情整幢楼都一清二楚,一开始邻居都尽量避免遇到唐妮的老爸,他们不能隐藏怜悯的眼神,每次见面都叹气或者拍拍他的肩膀。其实唐妮知道,他们渴望看到他落魄的模样,甚至恶毒地渴望这个男人一蹶不振。可是,自从那个女人走了后,老唐的身边没有断过女人。
唐妮的母亲从认识卖煎饼的男人到爱上他,决定抛夫弃子仅用了两个月,3年前他们依然住在这里,对面就是唐妮上学的学校,所以门口挤满了卖小吃和小玩意儿的流动商铺,她母亲打算买几只鲜艳的小鸡,因为纠结选哪种颜色,打算边吃煎饼边思考。后来有人说,唐妮的母亲和卖煎饼的年轻人一见倾心,聊得可火热了,就连煎饼都不卖了,因为煎饼小伙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唐妮母亲。唐妮总会听到不同的版本,这只是其中一个;好像附近的邻居亲眼见证了唐妮母亲的出轨,更有甚者说唐妮的母亲在唐妮放学之前,就在家里和小情人私会,偶尔有的笑声从房间传出来,肯定在干些见不得的事。唐妮想,母亲早就想离开父亲了吧,当一个善良强壮,且依赖她的年轻男性出现时,她势必要让爱情顺理成章地发生。而常年出差在外地打工的男人则在收到离婚协议之后立马回家,那天唐妮在上学,等到她回家时发现她父亲蜷缩在椅子上,“唐妮,以后就我们两相依为命了。”父亲低着头,脑袋被白纱布包扎着,有一处被晕染成了红色。母亲不在家里,衣柜空了三分之二,只剩下清一色的黑灰色,鲜艳的属于母亲的衣服随着母亲的离开全都消逝了。只有唐妮手上握着的一双肉色丝袜,它被遗留在了门口,留给唐妮的只有这个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在老唐还没有缓过神来,他的老婆就和一个更强壮的男人私奔了。唐妮发现了母亲的异样,她心里早就知道母亲就要离开了,她也清楚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离开,而自己是最无力的理由。唐妮和母亲的关系更像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仅仅是生活在一起。双方对彼此都没有足够的热情和关爱,天然的母女之情并不存在于她和母亲之间,反而偶尔回家的父亲和唐妮更合得来。
其实唐妮有尝试过亲近她的母亲,她比同龄人都更为敏感。小时候和母亲睡在一起时,手总是离不开母亲的,她喜欢散发的温润质感,但是母亲很少有所回应,母亲不会在床上抱着唐妮入睡,也不会在晚饭时询问唐妮的学业,因为她觉得唐妮未经许可就占领了她的生活,她总会逃走的,只要时机合适。反而母亲最爱数落唐妮,因为唐妮的到来,她身材不再曼妙,关节会在潮湿的季节隐隐作痛,生活变得单调无趣,再也不能放纵。大多时候唐妮只是无声地吃饭,眼泪流到了碗里,再装作若无其事地和饭菜一起吞掉。所以唐妮总想要做到更好,不让母亲担心,可她知道,她总不能让母亲满意,如今,当母亲离开后,她已经能撑起整个家,虽说辛苦,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三
整整一天唐妮都没有心思上课。回到家后,唐妮像往常一样正在公共厨房洗菜,老爸的情人走过来把水龙头关掉,用洗碗帕擦干她手上的水,说:“来月经了就别碰冷水,今天晚上我来做饭。”“还有,床单已经洗了。”说完她就熟练地把菜板摊在桌子上。唐妮脸刷地一下红了,她觉得羞愧难当,连地上的书包都忘记拿进屋。她看到阳台上挂着的床单,悠然自得,那块儿血迹被清洗得很干净,好像没有被污染过。
这是他的第几个情人?自从那个女人抛弃他之后,他就不停地换女人,即使从工地上回来很晚,第二天早上唐妮总能看到他被窝里躺着另外一具躯体,有时候铺盖下面是鼓胀的一坨,两具抱在一起的肉体;有时候某个陌生女人的手臂会在床单外,肌肤细嫩,泛着光泽。衣服和鞋子堆在地板上,陌生女人的胸罩内裤精准地挂在电视机上,像是他高举的胜利旗帜。可是屋子里昏暗的阳光,莫名其妙的液体味,还有被抛弃的阴影都在把他往下拽,他只好随便抓个女人和他一起沉下去。有时候唐妮会在阴影中脱掉鞋子屏住呼吸,盯着内衣看,竭力想从它们的材质和样式猜测床上那个女人的模样,性格,喜好。唐妮总结出来,他偏爱穿黑色,粉色蕾丝内衣的女人,内衣自带很厚的胸罩垫子,偶尔会出现女人的黑色丝袜和防水台高跟鞋。
每当春天,有不少女老师就开始穿上黑色丝袜,她们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时,她喜欢看她们被黑丝裹着的小腿,相互交叠,或者直挺挺地站立,肌肤若隐若现。后来,有一次她听见班上的女同学说历史老师就是个婊子,她的使命就是穿着黑丝急不可耐地跟在数学老师背后,等待他扑上去,在办公室里让他撕扯掉丝袜。唐妮惊呆了,以至于她脑海中不断出现历史老师裸露的小腿,她很好奇,被撕掉的丝袜会发出什么声音。
来到她家里的陌生女人,穿着鳄鱼嘴或者防水台高跟鞋,它们就像是无聊了在夜市闲逛,随便从一个批发鞋子的男人手上买来的一样,用白色塑料袋包裹起来,不需要太过于小心翼翼地呵护,就像她们本人一样。那些摆在商场橱窗里线条优美,皮质高级,装饰物精致的高跟鞋却从未出现在家中。唐妮知道,穿洋气高跟鞋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屈身来到她家。让唐妮震惊的是,有一次地上躺着一件薄薄的碎花内衣,她猜想那一定是小女孩样式的睡衣。她立马跑出家门,生怕看到一个年轻姑娘起身和她打招呼。他的口味也真的太多样了,那个女孩年满18了吗?他究竟从哪里去找这么多的女人。
男人总是比女人更害怕被背叛,当一个男人被背叛,他们首先会被质疑性能力,而性能力则体现在是否能征服一个女人或多个女人,于是当一个人女人离开一个男人,女人会被说成是因为虚荣势力或者放荡,而男人则对应地被暗地嘲笑其性/社会能力。唐妮的老爸深知这一点,他不能改变糟糕的经济状况,但起码他可以击退对外人对他可笑的男子气概的质疑。
唐妮和她老爸的关系,就像大多数女孩和爸爸的关系,疏离又相互在意,带一点不容置疑的强制。她老爸不关心她的学习成绩,从来不去家长会,只会偶尔在饭桌上说一些“你长高了”“钱放在了罐子里”“多给自己买点好看的小玩意儿”。很奇怪,当唐妮经历了初潮后,老爸把原本充当门的半截布质帘子被换成了散发着清香的厚实木质门,当这扇门紧闭后,唐妮终于有了自己的世界,她可以在房间里放音乐,也可以趴在床上看言情小说,她还用节省下来的饭钱买了喜欢的动漫和歌手的海报贴在墙壁上。总会有个时刻,她可以选择房间里所有的陈列。
唐妮发现自己很难以经期借口逃避体育课,用身体的弱势获取好处。每次体育课开始前,男老师总会例行公事询问今天是否有女生需要请假,先是一阵沉默,当提前商量好的两三个女生走出队伍后,就会有其他女生也站出队伍,唐妮总是很佩服她们的胆量,敢于承认身体的弱势。而唐妮永远不敢把隐秘的部分大胆地展现,就好像在她身上不存在性别之差,可是这多么愚蠢啊,如果她不能像男孩那样在十分钟之内跑上三公里,那也并不丢人,不是吗?唐妮不应该逞强的,这样她就能活得舒心多了。
初升高考试结束后,盛夏来临,小区的梧桐树已有“吊死鬼”,如果昏昏沉沉地走在梧桐树下,需要小心地越过它们;鲜嫩的绿色毛毛虫喜欢一点点蠕动在燥热的柏油路上,它们行动缓慢,只要一脚踩下去,绿色的汁液将富有弹性向四面八方迸开,年纪更小的孩子看到毛毛虫则会被吓着四处逃窜,哇哇大哭。只有下午1点至2点期间,闷热的午后格外安宁,人类禁止发出声响,整个夏日被蝉叫声和麻将声包围,大人们在电风扇下呼呼大睡,口水流在布制沙发上,发出粗鲁的呼吸声。而唐妮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她喜欢坐在窗前看着梧桐树的阴影随着风摆动,反正她也没有正事可干,听着风温柔的声音就极其快乐。
盛夏过完之后,唐妮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两个胸部突然以令她震惊的方式迅速膨胀,她不得不去内衣店买真正意义上的胸罩,即使如此,她也隐约能察觉到突出的给T恤造成的褶皱。她只买白色和肉色胸罩,但她喜欢观察其他女孩的胸罩颜色,红色,黑色,蓝色,胸罩在T恤下隐隐若现,也有肩带从袖子那里跑出来。她走路时比以往更驼背,买的T恤也更宽大。她甚至在每晚睡觉前采用趴着的姿势,就是为了压制胸部的增长,可每天早上她都是平躺着醒来,伸手摸摸胸部,叹了口气。她第一次在镜子面前长久端详自己的胸部。它们突然冒出来,她想找到这两坨肉生长,以及何时停止生长的奥秘,她想找到它们跑到这个世界的切口。她轻轻地蜷起手心,盖住它们,再稍稍用力压住它们,她察觉到了硬块和轻微的疼痛。它们就像无辜而臃肿的两只眼睛盯着镜中的唐妮,请求她对它们尽量温柔,她竟因这个念头而笑了起来。它们还未成型,一旦它们停止生长,也就意味着它们将会永远以这副面貌跟随着她,想到这里她轻轻拍了拍左边的胸部,像是拍打亲密姐妹的肩膀一般,它们之间产生了永恒的约定。也就是在这天,因为她和一个名叫露露的漂亮姑娘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正在生长的,由此产生了伟大的情谊。
四
露露在高二那年怀孕了,她和唐妮坐在操场的看台上手捂着肚子,脚边是她刚踩灭的第二个烟头。唐妮不再一如既往地沉迷,这一次再也不能用沉默用以保护和露露的友谊。唐妮站起身来,
她提醒过露露要她保护好自己,尤其是和男生发生关系的时候。她们甚至在露露的初页之前查询了相关知识,包括如何用嘴巴,以及怎么找到女生的入口,需要在身下垫上毛巾,切记猛烈插入。还有必不可少的避孕套,那玩意是这个名字吧?不是发誓说绝不能被男生的言语诱惑吗?他是不是在你耳边夸赞你的美貌和细嫩肌肤,用嘴巴摩挲着你的皮肤,亲吻你的耳朵,他用急不可耐的呼吸喷吐出你从未感受到的激情,你迷醉了,就毫无防备地敞开你的腿?在你们都没掌握适可而止的艺术之时,他把体内积攒了多年的第一股强劲温热的像子弹一样射向你,那白色粘稠的玩意儿滑向你的身体内部,你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热,从下体流向了全身,你全权地接纳了他,以为这就是爱吗?他用完美的一次射入,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进入成人世界,必将势必停留在无数个形态各异的阴dao里,他会闭上双眼,停留在温热湿润的通道,抽离俗世生活,而你只是他暂时停留的第一个通道而已;你们激动万分地相拥,哭泣,亲吻对方的身体,以为你们能逃脱无论什么,以为你们的爱不朽。那么现在,你需要对你们的行为负责,并且只由你来负责,承受身体痛苦和内心的谴责,闲言碎语。
唐妮停了下来,转过脸看着操场外行走的人们,对露露说,“打掉你身体里的孩子,坚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