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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35:《蛙》

2021-09-03 14:50:26


《蛙》是莫言酝酿十余年、笔耕四载、三易其稿、潜心打造的一部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的长篇力作。小说由剧作家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四封长信和一部话剧构成,讲述了姑姑——一个乡村妇产科医生的人生经历,在用生动感人的细节展示乡土中国六十年波澜起伏的生育史的同时,毫不留情地剖析了当代知识分子卑微的灵魂。本书献给:经历过计划生育年代和在计划生育年代出生的千千万万读者。与莫言的其他重要长篇作品,如《酒国》、《檀香刑》、《生死疲劳》等相比,《蛙》延续了这些作品对小说结构、叙述语言、审美诉求、人物形象塑造、史诗般反映社会变迁等方面的执着探索,在整体上达到了极高艺术水准,也是近几年中国原创长篇小说中最重要的力作之一。


第三部


第五章


与小狮子的婚期确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蹿一蹿。


    去公社进行结婚登记时,是我与小狮子第二次单独相处。


    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地点,是姑姑与小狮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姑姑把我们推到屋里,便带上门出去了。屋子里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安了一张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报纸和几本妇科书籍。窗外是十几棵粗壮的葵花。葵花开了,有蜜蜂在上边采花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屋子里有一股香皂的味儿。脸盆架上有一个红灯牌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浮着肥皂泡沫的水。姑姑的床凌乱不堪,被子没叠。


    姑姑是一心扑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吗?他给你写过五百多封信。


    听姑姑说过。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我是再婚,还拖着一个女儿,你不嫌弃吗?


    不。


    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没有家。


    ……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公社机关。道路上刚铺了一层破砖烂瓦,自行车蹦蹦跳跳,很难掌握。她坐在车后座上,肩膀靠着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有的人好驮,有的人难驮。王仁美好驮,小狮子难驮。我奋力蹬车。链条断了。心里咯噔一声:不祥之兆!难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头?断链条落在地上像条死蛇。我提着链条,茫然四顾。道路两边是玉米田,有几个妇女,在喷洒杀虫粉。喷粉器“嗡嗡”响,好像防空警报。那些妇女披着塑料布,戴着口罩,蒙着头巾。这是残酷的劳动,但一团团烟雾从碧绿的玉米田中腾起使这残酷劳动有了几分诗意——好像腾云驾雾。我想起了王仁美。王仁美胆大,连蛇都敢捉。她提着蛇的尾巴,就像我提着自行车链条一样。王仁美也干过喷洒药粉的活儿,她与肖下唇解除婚约后不久即被学校辞退。她的头发里有浓烈的药粉味儿。她笑着说不用洗,这样不招虱子不招蚊蝇。她洗头时我提着壶从后边给她浇水,她低着头吃吃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笑得连脸盆都弄翻了。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满歉疚。我侧目看一眼小狮子。她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红格子短袖翻领衬衫。手腕上戴一块闪闪发光的电子表。她真是丰满啊!她脸上抹过珍珠霜之类的东西,香气扑鼻。她脸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离公社机关还有三里路,只好推着车走了。


    在公社屠宰组的大门外,我们遇上了陈鼻。陈鼻背着陈耳。


    陈鼻一见我们,陡然变了脸色。他的目光使我无地自容。他背着孩子转过身,显然不想理我。


    陈鼻!我还是叫了他。


    哎呦,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大人物呢!陈鼻语带芒刺地说。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狮子。


    把你放出来了?


    孩子病了,发烧。陈鼻说,其实我也不想出来,有吃有喝的,在里边待一辈子才好呢。


    小狮子关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陈耳的额头。


    陈鼻转身躲开她。


    赶快去医院吊瓶,小狮子说,起码三十九度。


    你们那是医院吗?陈鼻悻悻地说,你们那是屠场!


    我知道你恨我们,小狮子说,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们怎么没办法?!陈鼻道,你们的办法多着呢。


    陈鼻,我说,别拿孩子赌气。走,我陪你一起去。


    谢谢,伙计,陈鼻冷笑道,别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陈鼻……我怎么跟你说呢?


    你啥都别跟我说,陈鼻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人,现在才明白你不是。


    随你怎么说吧,我把几张纸币塞进他的衣兜,说,赶快带孩子去医院。


    陈鼻腾出一只手,摸出钱,扔在地上,道:你的钱上有血腥气。


    他背着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去。我弯腰捡起钱,装进农兜。


    他对你们成见很深,我看一眼小狮子,说。


    这要怨他自己,小狮子不平地说,我们的满腹苦水对谁诉?


    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说还需要有部队的介绍信,但民政助理鲁麻子笑嘻嘻地说,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过招呼了。万小跑,我儿子也在你们那个部队当兵,前年去的,这孩子很聪明,学啥会啥,你可要关照着点啊!


    往登记簿上按手印时,我犹豫了片刻。因为我想起了跟王仁美前来登记时的情景。也是这本登记簿,也是这间办公室,也是这个鲁麻子。当时,我按了一个鲜红的食指印,王仁美惊喜地说:呦,是个斗纹呢!——鲁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狮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万足,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把我们公社的头号大美女娶走了!——他指点着登记簿说:按指印啊!还犹豫什么?


    鲁麻子的话听起来很像讥讽——基本上就是讥讽——妈的,随他去吧。好,按,不犹豫!我想,人生一世,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再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如果不按。岂不是又把人家小狮子坑了?——我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害第二个了。



-未完待续 -


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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