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物事不能置身事外,何况我做了相关工作。忙碌的时候不能,彼时是全身心的投入。闲暇的时候也不能,如我当下的状态,总是习惯性打开电脑的文件夹,鼠标条件反射般地指向它们保存的位置,每一个文件夹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一个编号,打开这些文件夹,里面是一些影像图,最少的四张,多的有十几张。这些影像图的角度有远有近,标的物有厂房车间,有大院住宅,有荒野沃土,有沟渠山川。它们清晰地勾勒出一片土地的全部面貌。此时,它们保持静默状态与我对视,我感觉我与它们已经融为一体,欲罢不能。
从2010年我调到现在的分局工作开始,便在我的工作电脑里辟出了一个独立的文件夹,这个文件夹是总目录,我赋予了它两个字“卫片”,让它与其他业务种类区分开来,然后是各类子文件夹,它们无一例外地与土地变更调查相关联。我前面说的那些带有编号的影像图属于“变更调查”,点击打开变更调查,便是这些带着数字编号的文件夹。
2009年与2010年交接之初,我调到现在的分局工作,那恰是2009年度土地变更调查的开始。
土地变更调查明察秋毫。从本年度十月份开始启动卫星拍片,现场影像图到基层的时间大多在每年的元旦。此时的北方,已经进入农历二九,空气干燥寒冷,感觉每一点体温都能被路过的冷风吹走。其时,我们一行四人行走在北方清冷的天空下。脚下的泥土皲裂,如同一道道镌刻静止的黑色闪电,每一道纹理都冒着逼人的寒气,像我们正在哈着热气暖手的嘴。这样做无疑是徒劳的,手的温热是暂时的,嘴里的热气遇到冷空气,一阵白色的雾气过后便消散无踪。我不禁连续打了几个寒噤。
这是疑似图斑核查的第一天,我们做了相应的分工。我负责开车,拍照,把图斑上标注的占地编号找出现实中对应的占地位置,另一个同事负责记录,并随时核对土地变更调查图斑核查表,填写外业调查表格,还要随时画出拍照顺序的平面图。市局规划站的一个叫欣欣的女孩子负责把关,因为之前工作多有接触,就没显得生分。随行的还有山东测绘院的一个工程师,南方人,身材矮小,包在厚厚的防寒衣里,看上去有些臃肿,更加衬出他的矮小,看面相顶多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跟随我们的工作班车到达分局的时候,规划站的女孩子向我介绍:“这是邓五木工程师。”他只有25岁,脸色稍有羞涩,自顾笑了起来。他的笑惹了大家一起笑。他的名字叫作邓森林。
2009年至2013年度的变更调查影像图斑数量起伏状态不大,都是两位数,这几个年度的数量差保持在十宗地以内。2014年度却是一个飞跃,飙升至256。不但包括了当年度的违法占地行为,还包括对前几年查处到位的部分违法占地进行重新核查。256是一个和值,它们呈不规则状分布在12张图斑影像图,12张图斑影像图涵盖了管辖区域的116个村庄,140平方公里土地。有改变土地利用现状的违法占地行为,比如厂房车间、写字楼、工棚等;有临时压占;有失却耕种条件的空地,有农田养殖,有公共管理用地等不一而足。
我曾经思考过发生这一改变的深里成因。该区域地处胶东半岛,是进入胶东半岛的门户,交通位置畅达,这里的人们善于经商,自古便是商贸集散之地。《莱州府志》记载:“力于耕桑,不贱商贾……”《掖县志》记载:“凭负山海,民负鱼盐以自利……”《元史》记载:“男通鱼盐之利,女有纺织之业,士淳朴而好经术,矜功名近颇奢。”
进入胶东半岛,自西向东依次为掖县(今莱州)、招远、黄县。这三个县相邻,民间商贸流通便捷。当地曾有一句俗语:掖县鬼子,招远腿子,黄县嘴子。“鬼子”,意为做买卖时点子多。据当地人说,有一个黄县人拉了一车大葱到集市上卖,遇上了两个买大葱的掖县人。两人以葱白、葱叶分开来买的办法,结果以一斤一毛钱的价格买走了原定两毛钱一斤的大葱。黄县人事后发觉上当,慨叹:“真是三个黄县嘴子不如一个掖县鬼子。”当然这样的故事以戏谑的成分居多,掖县人有经济头脑却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让掖县人自己来讲这个买葱的故事,肯定是要分掖南掖北。卖葱的是掖北人,买葱的是掖南人。掖南人比掖北人头脑开化,从改革开放初始,掖南各乡镇的经济一直领先于掖北,呈走强的态势。各类北方的大型基地,都在我所工作的掖南区域。
举一个机械加工的例子。此地的机械加工市场与规模已经成熟,庞大的受益群体催生了新的经济体,大型加工企业多是以自己的品牌组装成品供应市场,为其供货的上游产业大多采用家庭作坊的生产方式,往年的受益使这些家庭作坊开始尝试增加投入,追求更多的经济效益。很多加工厂家开始在房前屋后的空地扩建,及至后来搬迁到村子周围的空闲地进行建设。以至于当地流传着一个说法,掖北人看到一块空闲地会种上几垄蔬菜或是庄稼,掖南人则考虑要不要盖几间厂房和车间。
自2014年开始,国际经济形势走低,各种原材料价格不断跌落人们的预期值。作为连锁反应,我所处地域的机械加工项目也逐渐式微。当地的老板眼光独特,开始走技改的路子。因此,2014年可以说是一个扩大生产规模年。生产规模的扩大首先得扩大厂区。用地指标紧缺,僧多粥少,老板们采用一粒米熬一大锅粥的办法,或者是“买大葱”的方式化整为零。合法用地仅占极少部分,围着这部分向四围扩展,占地从几亩到几十亩不等——这个办法于法不通,必须承认,他们钻了法律的空子。
对政府的决策者们而言,这是两难的悖论。一方面是发展经济,经济的发展需要庞大的加工规模支撑,生产规模扩大才能增加财政收入,扩大规模就需要大量土地;另一方面要面对每年一度的卫片执法检查结果,承担相应的问责责任。于国土管理部门,应是多难的悖论,一方面是职能所在,如何搞好执法监察工作,管控好土地;一方面是面对土地既存数量急剧下滑的形势,如何保护十八亿亩耕地红线;一方面是如何配合当地政府,搞好地方经济建设;再一方面,如果管控不到位,还要面对当地政府对国土管理工作执法监察能力的质疑。再延伸,如何面对老百姓失地之痛,也是难以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