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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月的丹东干燥、清冷。
从市区打的士到双灵寺。两旁是连绵的山，山上稀疏布着树，树干伸展着，枯死一般。生平第一次走进北方，看北方的山，和南方的很不一样。
南方冬天萧索，是诗意的萧索，树木带点可怜兮兮的哀求；北方的冬天冷巴巴的，树收紧养分、遒劲干枯，与寒冬展开决绝的抗衡。
车在山间行驶，讲着电话，无暇看两旁的山。到了地方，拖着行李箱走上长长的坡，至双灵寺气喘吁吁一问，才知禅修营在山另一侧。只好拖着行李往回走，时间紧急，人也急躁起来，断断续续的信号彻底失效，电话断了。
拖着行李箱走下长长的坡，辗转，上坡，问询，排队报道，领取床单。住宿在另一栋楼里，是个单人间，简单明亮干净。坐在窗前，看着远处连绵的山，空旷的寂寥。不想再电话里多言，反正只等一个答案：Yes or No 。
短信发送成功。
结束了。
从喧嚣的城市坐飞机、火车、大巴、的士辗转到这天遥地远的北方寺庙，原本想十天的内观里找到答案。没成想在开始内观之前做了决定，两三个月来的纠结权衡乱糟糟，一刀斩断。
课程结束前不能与外界联络，包括信件、电话及访客，也不允许听音乐、阅读、书写等行为。上交手机、电脑、钱包、笔记本、笔，了无一事，身心彻底无牵挂。
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北方城市，一个偏远的寺庙，开始十日内观之旅。
二
内观（Vipassana）是印度最古老的禅修方法之一。在长久失传之后，。内观的意思是如实观察，也就是观察事物真正的面目：它是透过观察自身来净化身心的一个过程。
开始的时候，借着观察自然的呼吸来提升专注力；等到觉知渐渐变得敏锐之后，接着就观察身和心不断在变化的特性，体验无常、苦、以及无我的普遍性实相。这种经由直接的经验去了知实相的方式，就是净化的过程。
这整条（法的）道路，对于全宇宙普遍性的问题而言，正是普遍适用的治疗药方；而且不是只专属于特定的某个有组织的或宗派。因此，不管什么人，在任何时间、地点都可以修习，没有任何限制；不会因为种族、背景或的不同而有所。每一个人都能平等无差别地获得实际的效益。
当晚进行简单的说明及安排之后便进入“神圣的静默”。从课程的开始至到第十天的早上，所有的学员必须遵守“神圣的静默”，是指身体、言语及意念的静默。学员之间禁止有任何形式上的沟通，不管是比手势、手语、写便条等等都不被允许。
男女分隔在不同的区域，仅限在各自区域活动，目光所不能及。在课程进行期间，不论是同性或异性之间都不能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食堂入口处一块白板，需要传达的信息打印在纸上，贴在白板上供阅读。
没有声音，没有文字，没有语言、肢体接触，无比寂静，思想没有着落点，大脑空荡荡。白板上简单的文字，会反复看好几遍。
“所有参加内观课程的人在课程进行期间必须严格遵守下列五戒：一、不杀害任何生命，二、不偷盗，三、不淫（意思是：禁绝所有性行为），四、不妄语（不说谎），五、不用所有烟酒毒品
旧学员（曾参加过一次葛印卡老师或其助理老师主持的十日课程）必须加持守另外三戒：六、过午不食（过了中午以后不再进食），七、不作感官方面的娱乐、不装饰身体，八、不用高大或豪华的床”
课程作息时间表
早上
4:00 清晨起床钟
4:30-6:30 在大禅堂或小关房禅坐
6:30-8:00 早餐及休息
8:00-9:00 大禅堂共修
9:00-11:00 在大禅堂或小关房禅坐
11:00-12:00 午餐
下午
12:00-1:00 休息(可向助理老师个别提问)
1:00-2:30 在大禅堂或小关房禅坐
2:30-3:30 大禅堂共修
3:30-5:00 在大禅堂或小关房禅坐
5:00-6:00 茶点
6:00-7:00 大禅堂共修
7:00-8:30 葛印卡老师开示
8:30-9:00 大禅堂共修
9:00-9:30 大禅堂提问或回寝室就寝
9:30 就寝 熄灯
每天从早上 4:30 至晚上 9:00 ，持续的禅坐。
前三天修习“观息法”（观呼吸）。观察整个鼻孔，不必调整呼吸，不必做深呼吸，仅仅是观察呼吸在鼻孔的的一进、一出。如果是深的呼吸，觉知是深呼吸，如果是浅呼吸，觉知是浅呼吸，让一切顺其自然，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指观察。如实观察呼吸。仅仅是呼吸。
脑中会升起有各种想法，然而需要保持高度觉知，一旦心跑掉，便拉回来，回到观呼吸上。感受到“心猿意马”，心像一匹烈马，一跃千里，又如猿猴，上蹿下跳，不得一秒安宁。
像一场拉锯战，是耐力与体力的双重挑战。过于勇猛，心狂躁不安，腿盘坐、疼痛难忍；稍有疏忽，心上窜下跳，脑烦躁、昏沉欲睡。要体力去保持高度觉知，心跑掉千百次，拉回千百次；要耐力去允许与精进，面对疼痛与走神，心无嗔恨，不起念，以平等心继续精进用功。
每晚有 1 个小时播放葛印卡老师开示录音，经过白天的禅坐，听开示犹如久旱逢甘霖。
男助理老师八十多岁，女助理老师七十多岁，看起来健康、安详，走路稳而轻，走一步是一步。助理老师在整个课程期间不进行任何的演讲，只负责在中午和晚上的一个小时里，解答有关练习内观这个方法的具体问题。这使我感到安心，避免助理老师想法不同、而致以讹传讹。
没有时间概念，随寺庙钟声起卧。
清晨随着钟声起床，洗漱，裹紧羽绒服下楼，穿过小道，走向禅堂。低头行走，避免与人眼神、肢体接触，在禅堂坐定，裹着毛毯，4:30 开始禅坐。
新的一天开始了，按照时间表吃饭、休息、禅坐。黑乎乎的天渐亮了，山在醒来；午间有太阳暖暖洒下来，碧澄的天空；天又暗下来，黑透了；远处寺庙钟声传来，一天结束了。
禅堂不算冷，屋内皆有暖气。毕竟还是凉。凉气从毯子缝隙中丝丝缕缕钻进来，贴在腿上，化为钻肉之疼。
尽量保持不动，亦不特别关注疼痛，仍旧观呼吸，对于疼痛感受和愉悦感受等同视之，不多施加关注，便是平等心。但若疼到无法忍受，可以通过移动双腿缓解，再继续观呼吸，因禅坐目标是净化身心，过于刻苦以致无法专注禅坐、便偏离了初衷。
籍此训练平等心，若能以平等心面临人生，面临贪嗔痴，则得和谐安详。
第二日晚间洗漱完，心中一股畅通感，“哈哈”大笑两声，嘴里有什么要脱口而出。笑完自己愣了一下，想起不能说话，又闭紧了嘴巴，拉回沉浸在喜悦幻想中的思想，观呼吸。
第三日中午，午饭后蹲坐宿舍下水泥坝上，晒太阳。四周是静默的，非但没有语言，连声响都几近没有。那样的静，静的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心忽然空了，脑中最后一丝嘈杂亦空了。那个当下，我就安住在当下。
无比的想打电话给朋友，分享这个当下，我是如此的喜悦，感觉前所未有的通透，我多想与她分享这份喜悦。当我从沉浸喜悦中醒来，发现绝无可能分享；别说无法电话，纸笔写信亦是不可能。
此时，最后一丝羁绊放下。
初始放下了事件，而后放下角色，再放下过去与未来，最后放下思想、包括分享的思想。
是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语言，没有眼神，没有文字，没有声响，寂静无声。像独自一人活着。
三
一边喝着红糖水一边看白板的“公告”，“今天是第五天”、“今天是第六天”。
有种时日绵绵，当下永恒的感觉。
偶尔会一个闪念，“我离开这之后呢？生活是什么模样？”却觉得未来很遥远，天遥地远，天寒地冻，时间也冻住了。
前三天是“观息法”，观察呼吸一进、一出。这仅是开始前热身，犹如磨刀，将觉知磨敏锐、细微。
第四天开始“内观”，由观呼吸到观察全身，一部分一部分，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反复观察。像科学家观察试验反应一样，像坐在河岸旁边的人观察河水流动一样，只是观察，观察着身体，疼痛的感受，愉悦的感受，细微的震动。感受到身体实相，细微震动，不断的升起又灭去。
如实观察实相，经由直接的经验去了知实相，净化身心。
禅坐时不贪图愉悦的感受，亦不嗔恨不愉悦感受，禅坐不为修愉悦感受，是为修平等心。无论任何的发生，意识到这是自然法则，升起又灭去，一切无常，只是观察它。
如果客观观察，就是不压抑，亦不是客观表达，只要观察，就会发现疼痛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
愉悦感受与不愉悦感受犹如钟摆，钟向左摆是愉悦感受，向右摆是不愉悦感受，贪图犹如推动钟摆。观察便是不干涉，只是如实观察，“嗯，产生了愤怒”，如实观察这愤怒，便犹如不推动钟摆，钟摆会自然停下来。
犹如医生做手术般，这次是对自己开刀，直面问题，冷静理智观察。这很难，需要持续的精进用功。
中午坐在水泥坝上晒太阳，看着树，看着草，看着远处光秃秃的山，看着沟里未融的冰，阳光暖暖撒在身上，那个当下，心中宁静而和谐。觉知在晒太阳，觉知在看树，觉知看山，觉知... ...
禅坐以外的一行、一卧、一呼吸、一咀嚼都要带着觉知，走路一步一觉知，刷牙就觉知自己在刷牙，穿衣服就觉知自己在穿衣服... …奇妙的感觉，生活从未如此真实。
问助理老师：“生活总需为未来做筹划，需总结过去经验，怎么可能不想过去、未来，只在当下呢？”
助理老师说：“课程是特殊的训练场域，在这里不要去想，以达到最大净化效果。在生活中是可以的，你可以做你的计划、规划，只是保持专注去做。以和谐、平静、专注的心态去面对生活，工作，过去与未来。”
禅坐到后面，有抽泣，原因是“太疼了”；有人抽泣，是看见可怕的东西；有人反复对助理老师说，做噩梦，不敢入睡。后来再有反应过激者，不等晚间提问，会单独叫进房间和助理老师交流。
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业，心如浑浊湖水时无法察觉，心静下来，浊物浮上水面。哭泣，梦，打嗝，疼痛，都是释放浊物的呈现。
有人问助理老师噩梦原因。
老师说：“平时念头、信息太多了，心便蒙上层层灰尘。“内观”犹如一块肥皂，我们用这块肥皂擦除心灵的杂染，不需要去探究原因。原因的可能性太多了。你只需要去擦除杂染。”
问助理老师，面临抉择时如何做出选择？
老师道：禅坐，内观。听从心的选择。
问：若心没有选择呢？
答：放下。
我疑惑不解。
答：去禅坐。没答案就放下，继续生活。只是禅坐。内心的声音很响，它若出声，你会听见。若揪着不放，心不静，难以听见。禅坐时妄念纷飞，你以为这是灵感，其实是大脑的思考；心的声音不是思考，是直觉。
想起《大学》，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躺下时能听到头部细微震动，如几十只蜜蜂般嗡嗡作响，听到颈脖动脉清晰跳动，无法睡眠。播放葛印卡老师开示录音时放映机有十几秒的丝丝声，头部的细微震动便同丝丝声一齐嗡嗡翁震动，如同同频共振。
晚间课后问助理老师原因，说，“你头部相对其他部位更脆弱”。
回想过去一年，经常一思考就头疼，压力大时时头部昏沉。原来是头在提出抗议，可感受粗重，竟毫无察觉。
四
凌晨四点，钟声传来，梦中醒来。黑沉沉的天，楼下白帜路灯发出微光，斜射在白墙上。睁眼看着这白光，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几分钟之后清醒过来，开始洗漱。觉知自己在挤牙膏，觉知牙刷在摩擦牙齿，觉知温热的水，觉知脚接触地面的感觉。心一次次跑掉，一次次拉回来。
以前总说“活在当下”，说的顺溜，此刻为自己感到羞愧。真是有多无知便有多无畏。
丹东的天早早的黑了，夜间洗漱完将近十点了。躺在床上，依旧是“内观”，一遍一遍扫描身体，觉知身体细微感受，如实观察。
初始心还会跑到过去、未来，陷入某些往事，或幻想未来的画面。这些画面之前毫无关联，忽这忽那，正是“心猿意马”。心一次一次跑掉，一次一次拉回来，到后面画面亦是没有了。越到后面脑中空空，心中空空，身体空空。一呼，一口气从头贯穿至尾，全身通畅。
心依然跑掉，觉察亦快，拉回来，那些画面便不成画面，成了零碎的片段。
便是在这样的夜晚，我躺下来，看着路灯反射墙上的几道白光。又冒出那种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受，现实、未来、那些事件，都变的很遥远了。
像一个人活着，一个南方人迢迢奔至北方，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某夜锵锵入梦昏沉时，不知为何想起两句诗，迷糊着想到典故，惊的醒了几分。探了探内心深处，沉澈安宁，如古井无波，深幽沉沉。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十天课程很快进入尾声。
在第九晚拿回手机，并解除“神圣的静默”，先行适应，避免回到日常生活产生不适。
刚拿回手机时，回复了几条短信，也看了看微信。
有个人发来信息，“晚上委屈的大哭，觉得很累，市场开拓太难了。”看了看她朋友圈，吃喝玩乐的视频，美美的自拍，正能量满满的文字，贴着热闹丰富的聊天记录。若不是本人亲口所说，难以相信这会是半夜痛哭的人。
如果她是这样，其他人呢？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这样？
和同学交流此感，她说，“这么多天在觉察自己，不断拉回跑掉的心，一打开手机，'哗'的一下，各种起心动念，全来了。”
我看着她，脸色严肃，“我的朋友圈也这样”
“你看见了什么？”
“疯狂，匮乏，狂躁不安的一颗颗心。是世界疯狂？还是我心疯狂？”
次日依旧 4:00 起床，禅坐，听葛印卡老师最后一次开示。时间进入倒计时，感到分外留恋，忽然理解老师反复说的，“在这里的每一分一秒都无比珍贵”。
葛印卡老师一而再说明在生活中要持续的练习内观，让自己不断在法中成长，“内观绝对不可以变成机械性的行为，当你机械性去内观，便会忘记了“无常”的事实。每天早晚修习内观，是为了摆脱我们的习性，摆脱贪嗔痴。修习内观不是为了未来，或所谓来世，而就在当下、在家庭中、在生活中感到和谐、安详和快乐。”
课程的食宿全免。根据纯净的内观传统，课程得以进行主要是靠捐献。只有曾参加过一次十日课程的学员才可捐献，这些捐献是全世界各内观中心举办课程的唯一资金来源。
有学员提出建微信群学习交流，被义工否认。想起网页报名时看到的说明，“无需依赖本课程或持续联络本中心，本中心也没有义务和责任再与学员联系。”
第十一日早晨禅坐结束后吃早饭，分成小组打扫场域，迎接下一批的到来学员。
我和一位学员拿着抹布跑来跑去，两人对视一眼就哈哈大笑，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快乐，说不出原因的快乐。提前完成打扫的学员结伴去相邻的双灵寺，10:00 统一坐大巴离开。
上了许多课程，见识各种结业仪式，内观的纯粹令我感动。
和一位同学结伴而行，我们聊的很深。早上 9:30 聊至 13:00 ，沿着鸭绿江边走边谈，吃着朝鲜特色拌饭酱汤，慢慢吃、深深谈。
多聊身心成长，从工作生活现在未来，推演至行为模式、恐惧、匮乏。也深入至童年，至原生家庭探索，来看自己的生活方式、价值观、职场呈现、恋爱倾向。
我们之间的畅谈好似回味整个十日课程，将课程与生活与过往串联起来，“好久没聊的如此酣畅淋漓，我好开心，感觉许多东东都打通了。”
她微微一笑，脸色郑重，“要记住，都是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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