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日本的拍卖，我最初的接触是在十几年前。大概是2006年吧，我们国家首次组织了一个“国宝工程·海外淘宝行动”，去日本调研，了解中国流失文物的一些现状，开展淘宝行动把一些珍贵文物抢救回来。当时组织了20多人，都是与文物相关的各领域专业人士，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是代表民间博物馆参与的。当时媒体也作过大张旗鼓的报道，称之为中国“淘宝兵团”。现在看来，这个活动确实是起到一定带动作用的，现在我们国内藏家去海外淘宝是非常多了。
言归正传，当时的日本不像现在有这么多拍卖行。06年时我们只知道有个古裂会的“童梦”拍卖会，在日本的关西大阪。这个拍卖行在日本有点历史，但上拍的中国古董不多，规模也不大。其他日本大城市像京都、东京都没有拍卖行。
那么，日本人是如何进行艺术品交流的呢？美术俱乐部，日本的艺术品拍卖，实际上长时间以来都是以美术俱乐部内部交流会的形式而存在的。比如，东京美术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从业人员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会员也有条件限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像中国人等外籍的就不能进。而且要在业内拥有一定知名度、口碑，有一定基础实力才有资格成为俱乐部会员。俱乐部会组织内部交流会活动，每个月可能有两次拍卖。会员把藏品拿过来，在内部场所，内部会员间进行交流，并不对外开放。俱乐部每召开一次集会交流还会出一期图录。这种美术俱乐部在日本非常盛行，除东京之外，京都、大阪等城市都有多家。我们去过日本的朋友可能也看到过，在一些旧书店里，常常会有一些某某美术俱乐部的图录册子，从大正、昭和到现在的平成，各个时期都有。通过旧书店的这些册子你能发现，此种美术俱乐部模式在日本有着上百年历史，可谓根基深厚。
这是日本古玩流通的一个特色，没有大拍卖行，只在局部，少数人的圈子里走。而事实证明，这是一种成功的路子。日本古玩史上的知名古董商如山中商会的山中定次郎、茧山龙泉堂的茧山松太郎、壶中居的广田不孤斋等等都曾是美术俱乐部会员。这种模式的优势很明显，美术俱乐部里交流的古玩，其质量一定是有保证的。因为进入的门槛高，不是所有古玩商都能入会，底层古玩商包括一些跑市场、开店的，要想入会就必须要拿出好东西，只有好东西才能进入美术俱乐部。
日本拍卖图录里的精美龙泉青瓷
现在的日本虽然涌现出很多拍卖行，、美协、伊斯特等等，其实都是由华人开办的，也是近几年才起步。这些拍卖行的服务对象主要是中国人，购买力主要来自于中国。在这些拍场里，很少见到日本买家，除非东西特别好，吸引到一些藏家。
日本还有一些小拍场，“热度”很高。比如这次东京，有个“中岛拍卖（老板叫中岛）”。那天我去了，在一栋很小的楼里，现场人很多，可说是“站无虚席”，甚至外面的走廊都拥挤不堪。他们不出拍卖图录，预展只有一天，拍卖师手上拿一件东西就开始叫价，而且起拍价格很低。这种拍卖其实很吸引人，只要你有足够眼力，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判断一件东西，就能以相对的低价买到好东西。
中岛拍卖会现场
这其中有件宋代的建盏，带有配套盏托，双层包装盒，非常漂亮。当时拍场里实在太挤，我站不住就出来了。轮到这件建盏上拍的时候，坚守在会场的一个朋友就给我打电话了。这件建盏的起拍价是5万日元，到朋友打电话给我时已举到300万日元，我一听这价格，有点贵了。没想到，接下来的几秒钟时间，从电话里听到一路飙升至400万、500万。最后以550万日元成交，打听了下，买家是日本人。由此我深深地感受到，同是对于中国古董，日本藏家和我们的看法不尽相同。我们认为贵的，他们认为很值，像这件建盏，如果我们有人举到800万、900万，相信他们会出到一千万。
550万日元成交的宋代建盏
这场拍卖上还有一件龙泉青瓷碗。最近日本拍卖的龙泉青瓷非常少，所以这只碗的出现也吸引了不少关注龙泉青瓷的藏家。这是一只明代的碗，口径20多公分，也是5万日元起拍，相当于3000元人民币，非常低的底价，但最后的落槌价却高达350万日元，买家是我们中国人。
350万日元成交的明早期龙泉青瓷碗
对于这只碗，或许有人会问，叶馆长，这碗这么像明官窑，你怎么不买啊？其实之前有好几个朋友已发图片问过我，这碗是不是明初官窑器？我当然实话实说，到不了官窑！造型确实是明早期才有的墩式碗，时代不会错，明早期，永乐以后。
那为什么说不是官窑器呢，第一，烧制工艺不如官器严谨。这件碗虽然在造型、纹饰、底胎、修胎、垫烧等方面与官器具有相似性，但明显比官器草率、粗糙，没有官器那种一丝不苟的规整做派。尤其底部的垫烧痕迹看起来就是随意刮了一圈釉，而官器的涩胎垫烧圈规整得有如铁轨。第二，装饰工艺有出入。这只碗的纹饰，内面是刻花，阴刻，外壁有些类似剔刻，是阳纹。而从大量明早期官窑器的标本来看，都是统一阴刻风格的刻花。且刻工高超，图案设计严谨讲究，主题纹搭配辅纹，层层布局，繁缛精美。相比之下，这只碗的纹饰显得有些凌乱无章。官器纹饰是有“样制”的，像这只碗的纹样，我也没见过有相对应的官器标本。
既然不是官器，为什么还拍得这么贵？其实在国内，这样的碗出到几万块也不一定有人买。这跟日本的古玩市场形势走向大有关系。在日本，最近碰到好几个拍卖行的人，都提到这个问题：日本的整个古玩市场，老窑涨价了。这是大家相同的感受。很明显，今年的春拍，相比于去年，同样的器物，价格都涨上去了。尤其是钧窑、定窑等北方的一些窑口，同比上涨幅度很大。龙泉窑的“贵”很大程度上也是水涨船高。这件碗拍到350万日元，加上18%的佣金，算价格不菲了。这说明市场起来了，有人在追捧。日本市场上是有明初龙泉官窑器的，拍卖上也出现过，墩子碗、大盘、执壶、玉壶春、梅瓶都有。但达到官器标准的也是少数，民窑器被误认为官器的比较多，比如今天提到的这只碗。
恰巧，这几天纽约苏富比拍了一件明初龙泉官窑大盘子。这件盘子完全符合官器特征，是一件标准的永乐官窑器。
明永乐龙泉窑石榴纹菱瓣式大盘
盘子尺寸50多公分，底部涩圈垫烧规范工整，刻花深邃，繁缛精美。
是不是官窑，两相对比，一目了然。
当时有个老板打电话给我，让我帮他参考。他说这件盘子的起拍价是35万美元，能不能买？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能。这件大盘子不仅是官器，而且是官窑器里的精品。此款纹样的盘子存世量不超过5件，基本都在大博物馆里。后来，他以53万美元竞得这件盘子。
。相信搞收藏的朋友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个拍卖行。这是整个日本开得最大的古玩拍卖行了，无论是宣传力度、组织能力、拍品、场面规模都是走在最前面的，可说是业内的领军者，信誉也是有口皆碑。这次的拍品预展，转了好几圈，有龙泉青瓷，但精品明显少了。像以前拍到几千万日元的那种龙泉青瓷精品没有看到。大部分拍品都是明代或更晚的，普品居多。这说明什么呢？第一，货源吃紧，好东西越来越少。在日本，你想在一般的古玩商店里找到一件宋龙泉已经非常艰难。第二，日本人不愿意拿出来。日本藏家对市场非常敏感，他们认为好东西会涨价，现在的时间点不适合出售。这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了。
此次我走访过一位上了年纪的日本资深收藏家，去他家看了几件东西。老先生可能忘了，有些东西他在去年前年就已经给我看过。但这次的价格吓了我一跳。你就感觉，好的东西，他们握在手上，他们坚信，这些宝贝越放越值钱，你，爱买不买。
其间，老先生拿出两件唐三彩罐子。
老先生说，左边这只罐，1500万日元，右边这只，2500万日元。2500万日元折合成人民币，大致是150万。这个价格，非常高了。我特地咨询了几个北方专门做三彩的朋友。他们告诉我：这类三彩罐子在我们国内市场也就10来万，不值钱啊！我很震惊，他们的价格跟我们的市场完全脱轨，对一件东西的价值认知竟存在十倍以上的差距！
我又跟老先生提起器物著录这个问题。现在无论是我们国内的拍卖行，还是香港、美国的拍卖行，你要送拍一件艺术品，他们总会要求你提供这件东西的著录，有没有以前的一些记录，比如有没有出过册子，是否被收录到哪本书上，在什么地方展览过等等？然而，这位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先生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引人深思。他说“这些东西这么好，要著录干什么。我们收藏了一辈子，好东西从来都是不愿意拿去出版让别人看的。”
日本人的收藏心态，喜欢自己“秘藏”，不让更多人知晓。这和现在的拍卖行，动辄要求有著录之类的“身份证明”形成巨大反差。买家也好，拍卖行也好，要求所谓“著录”，其实是一种“弱”的表现，没有自信，没有认知。一件古董，看它的本质就好，何必要什么证明呢？著录里是前人的看法，别人的看法，虽然可作参考，但不一定就是对的。事物总是向前发展，观念也在不断更新。尤其对于古玩文物，新的考古发现总会带来新的认知。我们搞收藏，也要有科学精神，自己去研究，不要盲目相信别人，特别是前人的说法。比如说这件唐三彩罐子，日本藏家为什么开价2500万？因为他通过自己的研究，经过与各大博物馆藏品图录的认真比对，认为这件罐子是独特的，是唐三彩里非常稀有的物件。唐三彩中马、骆驼之类很多，但像这样30多公分高的罐子很少，而且它的釉是到底的，釉光非常好。这样的器物就值2500万。
这就是一种收藏的精神，藏家的自信。要说起来，陶瓷类艺术品起源于我们中国，我们中国人才最有发言权。但日本人却那么自信，不得不说，我们需要反思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这次老先生家里没看到龙泉。他说没有，有也不卖。言下之意，现在不是卖的时候。而不到卖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拿出来的。
（注：本文根据群内讲座整理。）
本公众平台文章均系叶英挺馆长原创，欢迎转载分享（务必请注明出处，包括原创图片），欢迎交流探讨，留言评论或建议。 长按下方二维码关注叶馆长个人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