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蜂人家
文|文锁勤
电视锅就蹲在公路边宽阔又宽敞的浅草地。这地方，是放峰男人的女人选的，就跟当初为自己挑选称心如意的男人一样，动了一番心思。像爱，是要珍藏一辈子的事。每一年，他们都会如期来到这里，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而这器物，则是远离了现代文明生活之外，唯一能够提供精神需要的必备。锅像一顶反扣在绿草地上的小伞，正对着白蓝透亮的天，每一刻都在和看不见的电波用心悄悄地对话着。
一架叫做子午岭的山，横亘南北，绿森森的槐树林，密集地铺排开来，海洋一般的壮阔壮美，树间挂满了一串又一串白森森、香盈盈的槐花束，在风中肥嘟嘟臃肿地逍遥着，跟长时间都不能消化沾上去的皑皑白雪。槐花盛开的微笑，是不可抗拒的飘香和纷纷谢幕时又频频回眸的落英。而每到这样的季节，放蜂人就来了，他们的家，暂时安就在了这儿，一住也得一两个月。
蜂是花招惹来的天使，所有的殷勤和癫疯都来自多情。自然，蜂是可爱的，她一遇见满山次第盛放的花丛，心都野了，痴情地飞来飞去，飞高盘低，忙得不亦乐乎。嘴里还没完没了地唱着情歌，卿卿我我地说着情话。也许只有蜂和花能够解读和对答他们之间彼此的密语，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而蜂一会在花间，一会在河溪，生怕错过一丝难得的知遇。哎！这蜂又是可恶的，看见有陌生人靠近，就高分贝地“嗡嗡”两声，狰狞出毫不客气的警告声：休要惊扰这蝶恋花的汪汪深爱，这绝不是一场不负责任的感情游戏。吓得来人捂着脑袋，颤颤兢兢地压住心跳向她求饶。幸亏这小天使灵醒，仿佛知道来者都是善客，也就很快放弃了极不友好的警告，马上调转方向，在来者的头顶耳边继续嚣张地盘旋一周，才朝缤纷的花丛飞去，忙活正紧事了。下一曲快三、慢四，或者探戈、摇滚激情上演。
狗就卧在帐篷边，主人是它心里的上帝，也是眼里一生追随仰望的偶像。帐篷是放蜂人流动的家和房子，它的颜色和四周海一样涌来的绿比起来，多少有些旧了，也似乎过于寒碜土气，但这样的旧色，却告诉所有的来者，放蜂人是一个绝顶的内行，放蜂这种风里来，雨里去，太阳下，月色中的单调久长日子，从帐篷的颜色就明白辛劳。狗不动声色地寐着眼睛，好像在说又一夜没睡好，警卫日夜的生活自然劳神也就费心，狗或许也听不懂蜜蜂聒噪闹心的嗡嗡嘤嘤，蜜蜂或许也根本不懂狗难以淡定的狂躁汪汪。可在养蜂、放蜂的日子里，人、狗、蜂三者早已默契一家，“蜜”不可分了。
仲夏的五月，正是渭北山地槐花盛开的时候，放蜂人像往年一样，又来赶场，满山遍野的洋槐花正在盛大怒放着。香是和在空气里的味精，她引诱着蜂的嗅觉，也迷惑着蜂的情商，连人的感官都被突然的篡改和颠覆。那块写着“售蜜”，字迹扭七歪八的牌子，就挂在粗大的核桃树上，两个醒目的字，就显凸在路人的眼里。养蜂人忙碌在嘤嘤嗡嗡的蜜蜂里，蜜蜂则忙碌在情天恨海的花枝间。大山莽莽如歌，林海苍苍似语，放蜂日子，似曾天上人间。
男人摇蜜的时间到了，太阳正在高烧，男人被晒成一个焦点，影子像贴在地皮上的动画，摇曳游弋着。脸是古铜色的黄，陶釉般的黑，也有夕阳色的红。一顶防蜂蛰的网帽，罩着已经秃了顶的头，顶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上去的碎花瓣，也稀依粘附着。手褐黑而结实，却机械也灵巧，蜂爬满了手臂，蜻蜓点水似地起伏起飞着。而主人究竟被这小可爱亲了多少回，蛰过多少次，根本不是用数字能说的事，痛是一种不能言表的幸福。蜂蛰着，心里也乐着，更心疼着。火热火热的太阳里，他不停地摇动着蜂盘，手的轮回，摇落蜂浆，招来星辰。而被蜂蛰过的苦和甜，只有晚上倚着老婆白森森的臂弯，沾着月光色，亲亲地说，甜甜的诉：今天又多酿了十斤，能卖一百元。
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就绕着山转；男人是蜂，女人是花，蜂就随着花飞。打自结婚以后，女人就跟着男人走南闯北，放蜂赶场。蜂是他们的孩子，也像自家地里的庄稼，狗是没有血缘却温情脉脉的孙子，他们爱蜂，更爱狗，对谁都不偏心，人吃肉时，也不忘给狗一块骨头，解馋。这时候，从河边洗菜的女人回来了，一身美丽的连衣裙，像花一样盛开着，盆子盛满红红绿绿的菜，青青的芹菜淋着水，滴在女人白光、白光的脚腕上，还有几件超大冷衫，搭在树枝间，艳艳的大蝴蝶一样，裙裾撩在男人的耳尖，男人轻轻回头，女人浅浅回眸。像是要说，午饭，一定丰富，吃起来，也绝对爽口可心。一阵，女人端着一口冒着热气的白瓷老碗出来了，两个雪白浑实的馒头，就搭在碗上的筷子间，还有一碗槐花麦饭，辣子蒜水，香得真是在吊人的胃口。那一声脆生生叫出口的男人小名，把心都要化了。
是夜，山已在沉寂中慢慢熟睡，养蜂人送走了最后一位买蜜人。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瞌睡早就来了，月亮悄悄地半洒进来，一张简床就在帐篷里，从开着的门里就能瞅见。篷屋不大，床也足够紧窄，两个人的心，放佛抵靠更近。河在岸边，叮叮淙淙，洗用两便。河里的水，一年比一年清，一年比一年亮，花也一年比一年繁密、持久、盛大，就跟放蜂的心情。
月亮升了起来，一旁的柴油发电机也不再轰鸣，男人喂饱了狗。拍拍它的脑袋，叫了一声“黑子”，那狗像明白主人的心思，扭过头，嗅嗅男人的手，一双黑亮亮的眼珠，溜溜地转着。
女人在帐篷里叫着男人的小名，好像在说，忙碌了一天，该是睡觉的时候了，明天还有日子要过。女人那件漂亮的连衣裙就挂在帐篷外，滴滴答答地淋水。男人朝门口地狗回望一眼，进了屋，一阵“咯吱”、“咯吱”的床响，男人鼾声四起，槐花香氤氲在清新的夜风里。女人搭着的裙子，飘起一角。
蜂已归巢，她的嘤嘤的琴关了，夜声无息。只有狗警惕地蹲在帐篷外。头顶是繁星满天，四周林海涛声。只是苦了这狗，无奈又孤独地孤单着，念想着猜不透明天，或许唯有养蜂人陪伴着它度过此生。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床响，它除了孤独，只有为主人的幸福而又辛苦的日子，忠实的守护。天籁蛩音响了，也许明天依旧这样过活。
2017年6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