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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是下一个东北?追问山西最大民企末日启示录

2020-10-26 13:26:11

在这片黄土地上曾经出现过海棠洗衣机、春笋电视机、华杰电子表和奇强洗衣粉这样优秀的国民产品。可山西煤炭发展的“黄金十年”把一切都摧毁了,近乎暴利的煤炭行业就像沙漠中的水源一般吸引着所有资源。它给山西带去了可观的财富,但也带走了曾经优秀的民营经济。


文 | 禾几老叔



2017年3月12日,是联盛集团董事长邢利斌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整整三年的日子。


当天,有人在微博中这样写道:“邢总,今天是您与家乡父老失联的整三年,在您与父老乡亲失联的1000多个日子里,父老乡亲十分想您,盼您早日回来,兴柳林,建家乡。”


坊间传言邢利斌并不喜欢别人称呼自己邢总,因为“邢”音同“刑”,不吉利。


同样觉得不吉利的还有一个叫做张广生(化名)的老板。他的公司主要负责参与联盛集团旗下各煤矿、洗煤焦化厂和农业园林区等项目的施工。在邢利斌被带走的三年里,他的公司也随联盛集团一起陷入了困境。


张广生和很多吕梁当地的老板一样,搭着联盛集团这艘大船,没费多大力气便完成了财富原始积累。在这艘大船的荫庇下,他们整日挥金如土,出入各种高档会所,与名车、名表和大金链终日为伴。直到船翻的那一刻他们才恍然醒悟,看似轻而易得的馈赠,其实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如今张广生骑着一辆二手电瓶车,为了讨回欠款奔走在联盛集团办公大楼和政府部门,他的身后是数千名已经欠薪长达2年的农民工。从老板到债权人再到逃债者,他在短短不到不到3年的时间里经历了若干角色的转换,令人唏嘘。


而所有的一切,都应该从邢利斌和那场充满争议的重整计划说起。


01

双面巨鳄缘何落魄谢幕?


在张广生这些吕梁老板眼里,邢利斌绝对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上世纪80年代,出身贫寒的邢利斌考上了山西省里最好的山西大学。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放弃了事业单位的编制,在中国新兴的民营行业中寻找自己的发财路。


邢利斌个头高大,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笑起来嘴有点歪。他看上去似乎更像一位教师,而不是煤矿老板,早年他管理过一个铁矿山和一个焦化厂,但都不是很成功。可他似乎对采矿行业有着特殊的灵敏嗅觉,2002年他从政府手中买下了煤质优良的兴无煤矿。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此矿卖价过低,怀疑其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政商关系。


也有人为邢利斌辩护道,煤矿当时赔钱,邢利斌投资购买了新的设备和系统,而且有好几年,为了确保煤矿的正常运行,他就住在煤矿办公楼里。张广生告诉记者:“很多人都觉得邢利斌买兴无煤矿时只花了8000万,其实连上各种费用和煤矿债务,他花了近3个多亿”。


不管邢利斌收购价格是否公平,他的时机显然没错。从2000年至2010年的10年间,凭借资源型经济,吕梁从山西省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一跃成为山西省内经济最富有地区之一。尤其是在政府结束对生产电能的煤价控制政策之后,煤价大幅上涨,邢利斌的个人资产暴涨,成为当地首富。


真正让邢利斌名噪一时的,是2013年他花费7000万元在三亚嫁女这一事件。。然而,,邢利斌在家乡吕梁市柳林县的父老乡亲眼中,却是一副热心公益的慈善家形象。


邢利斌的联盛集团除了为数万人提供了就业机会之外,还在当地修建了公园和学校。“这曾经是这里最好的高中,高考超一本线人数能有500多个”,张广生指着身后的柳林四中告诉记者。这个由邢利斌和联盛出钱建造的学校,曾有过吕梁市最为强大的师资阵容。


不仅如此,邢利斌还斥巨资在当地兴建农业园区、水利工程和公益地产,甚至专门建了一条用太阳能灯照亮的道路,将城市与自己家乡连接起来。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2008年。


2008年山西的煤炭行业一共经历了两次浩劫:煤炭价格滑坡式的下跌和政府大刀阔斧“煤改”。


当时,山西煤炭价格从巅峰时期的1800元/吨一度跌落至1300元/吨,许多劣质煤矿的价格更是直接被腰斩。由于早年不计成本的野蛮扩张,这一价格已经逼近许多煤企的财务成本。


雪上加霜的是,因为“9.8襄汾溃坝”事件的发生,山西省煤矿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整合行动就此展开。


在煤改的过程中,绝大部分民营煤矿因为达不到产能规模的要求,被七大国有煤炭集团陆续兼并,只有少数几家大型民营煤企能够有幸成为整合主体,联盛便是其中之一。


整改完成后的山西煤炭行业产能大幅上升,已远远超出市场的实际需求,过剩产能又进一步加速了煤矿价格的下跌。但不管市场情况如何,煤企们都不能随便减产,减产就会被银行断贷。增产降价,再增产再降价,整个山西煤炭行业就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滑向深渊。


到了2011年,联盛集团的工程款支付能力便出现了问题。


“刚开始还能先预付30%的工程款,到后面连预付款也没有了,”张广生翻看着这些年联盛集团工程款单据时说道。联盛支付施工单位的工程款比例极低,绝大部分施工企业最终收到的工程款只有总造价的50%~65%,扣除税金和承兑汇票贴现,实际到手的资金只有40%~55%。张广生也无可奈何:“我们支付农民工的工资也只能按照这一比率,农民工在我们这里工作10个月,仅能拿到4个月左右的工资,工作4年的,也只能拿到2年工资”。


2011年恰逢山西煤炭企业银行还款的高峰年,煤矿整合接近尾声,整合主体需要缴纳资源价款,而这笔钱一般都是用的银行贷款。有些技改的煤矿还没有投产,贷款就到期了。


张广生回忆,从最后一次支付工程款到现在,联盛集团一共欠下自己近8000万元,但和动辄上10亿的银行贷款相比,这点钱显然不值一提。眼看联盛的工程款遥遥无期,张广生不得已卖掉了自己的两辆路虎汽车和一处房产用于支付农民工薪水,但依旧杯水车薪。


就在张广生一筹莫展之时,邢利斌却出事了。2014年3月12日,邢利斌在太原机场的VIP通道被有关部门的人带走了。


几乎也就是在2014年,山西省官场大幕也同时拉开。吕梁市作为腐败的重灾区,在2014年一共处分了433名官员,县处级干部超过21人。在这样一场“塌方式”腐败中,更是不乏令政策、聂春玉和杜善学这样的高官。张广生曾听身边的朋友说:邢利斌曾向杜善学行贿,这次被抓怕是凶多吉少了。


由此,金玉其外的联盛帝国被猛然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败絮其中的里子。


与民间广为好评大相径庭,除了行贿嫌疑,在山西的金融业里,邢利斌可谓欠了一屁股债。他的联盛集团债务涉及国家开发银行、招商银行、交通银行、北京信托、中投信托和吉林信托等多家金融机构。山西省内10多家与联盛集团有担保关系的民营企业,总计欠信贷资金超过200亿元。


02

重整计划为何阻力重重?


时间回到2013年11月29日,在邢利斌被抓前的4个月,。


“一个市值近600亿元的山西民营煤矿集团,怎么说重整就重整呢?”产生疑惑的不止是张广生一人,还有14家联盛集团的债权银行。


对于联盛重整,邢利斌给出的理由是,企业生产因缺乏流动资金处于半停产状态,大量的短期资金到期不能有效接续,七对在建矿井无法收尾竣工。联盛希望依靠重整调整债务期限,降低财务成本,最终减少负债规模。简单来说,按照破产重整的相关规定,在9个月时间里,联盛集团不需要再向债权方支付任何本金和利息。


作为柳林县的纳税大户,联盛集团的重整计划在债权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并不令人觉得奇怪,财政收入位列山西省第二的柳林县,几乎有一半的收入来自于联盛集团。


遗憾的是,联盛集团的债权银行似乎并不愿意给联盛喘息的机会。特别是对于金融机构来说,突然增加的不良贷款拨备会直接影响当期利润,谁也担不起这个风险。在联盛重整批准的消息传出后,怒不可遏的14家金融机构从各地赶赴山西,一致向山西省金融办施压。


2013年12月6日,国开行联合13家金融机构向山西省委、省政府提交了 《关于省委省政府出面协调联盛重整时间的紧急报告》。在这份报告中,债权机构这样说道:,他们事前没有收到任何文书,重整过程的不公开使得债权人担心自身的利益受到侵犯。


报告获得了山西省的高度重视,山西省金融办、。会上,债权人机构依旧要求联盛撤销重整申请,并希望山西省出面拯救联盛。


山西省高院支持债券机构要求撤销重整申请的要求,称柳林县接受重整的司法程序有瑕疵,应即刻撤回。但对于拯救联盛集团的方式上,尽管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债权银行会议,仍旧未能达成一致。


就在大家都在关心联盛集团这口气能不能接上的时候,邢利斌却在2014年3月被抓,这也标志着联盛集团第一次重整的完全失败。


如今回首,纯粹从商业的角度看,联盛错过了破产重整的最佳时机。但张广生听到更多的坊间说法是,省里驳回邢利斌提出的重整方案,跟当时山西风暴有关,政商关系腐败原罪成了邢利斌最大的绊脚石。


2015年初,没有邢利斌的联盛集团迫于外界关注和维护社会安定的双重压力,对于拖欠的农民工薪水提出了两种解决的方法。一是对欠款小户给与少量现金作为“过年钱”;二是对13家欠款大户用少量的存煤来抵扣工程欠款。


张广生本以为卖掉这部分“顶债煤”,可以缓解资金压力,但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这般简单。当他带着施工队前往联盛集团运煤时,被新入驻托管单位——西山煤电的工作人员拦在了外面。西山煤电以不知情为由,拒绝认可之前联盛集团同张广生等债权人签署的协议,讨债再次陷入了困境。


眼看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张广生便把手底下的农名工组织在一起,“你们去市里办告我,告我拖欠你们工资”!他希望于这种方式,让政府能够引起重视,为自己手下的农民工解决工资问题。


很快,办的红头文件便发了下来,政府要求联盛在处理对张广生的债务时,对农名工薪水部分进行优先处理,保证他们能够维持正常生活。


在向联盛集团递交这份红头文件的几周后,张广生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他意识到,自己的钱可能要不回来了。



03

最后的补救能否一碗水端平?


在山西省政府统一协调和吕梁中院的受理下,从2015年3月至2016年1月,无法继续经营的联盛集团将旗下的32家公司分四批进行了破产重整申请,吕梁市政府各部门组成的清算组担任本次联盛集团破产的管理人。


先前轰动全国的山西海鑫钢铁集团破产重整,由于地方政府出于维稳考虑,一拖再拖。直到海鑫钢铁停产8个多月以后,,最终导致了普通债权人的清偿率极低(4.83%)。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再次发生,联盛的第二次破产重整计划似乎尤为迅速。2016年7月,吕梁中院直接裁定联盛旗下32家公司进行合并重整。


一个月后,张广生同200多名债权人出席了联盛集团的第一次债权人会议。会议上,政府指派的工作组提交并汇报了联盛当期的财务状况:32家公司资产总额仅为260.98亿元,确认债权总额近540亿元。除此之外,会议还宣布联盛集团的煤矿后续经营将由西山煤电进行托管。


面对这样的审计结果,债权人们都傻了眼,他们显然无法相信曾经不可一世的联盛集团,如今的总资产居然仅剩可怜的260多亿元。


“当初银行批贷款的时候,联盛集团旗下的子公司资产评估都有几十亿、几百亿,现在加起来咋就剩这么点了”?一位债权人在会议结束后与张广生说道。


他们对于煤矿价值的计算方式,似乎颇有微词。尽管在联盛资产开始审计之时,煤炭价格处于低位,但随着“煤改”的逐步完善,目前的煤炭价格已逐渐恢复到正常价位。若依旧按照审计初始时的煤价计算,联盛资产固然缩水。


所有的一切,也许只有邢利斌自己能够解释清楚。


2017年3月20日,第二次债权人会议召开。在参加会议之前,张广生被要求签署一份有关联盛重整计划的认可协议。“只有签了字,才能看到重整计划,不签看不到的。” 


这次的重整计划比第一次提供了更为详细的内容,计划中的审计数据显示(审计报告及评估报告基准日为2016年1月31日),联盛集团已经严重资不抵债,净资产为-324.86亿元,债务金额合计达581.55亿元。其中,有财产担保债权44.44亿元,税款债权27.31亿元,职工债权6.96亿元,普通债权502.84亿元。


重整计划对普通债权提供了两种方案,A方案是20万以下债权一年内全部清偿,超过20万部分清偿率为分3年按8.82%清偿;选择B方案则将手中的债权部分转为持有新成立公司新联盛的股份。


如果张广生选择A方案,最终只能获得近680万元的欠款,这显然与之前的8000万元相去甚远。“给了还不如不给,这点钱够几个人分?”张广生的一个“债友”向记者愤怒地说道。在得知联盛的重整计划后,这位“债友”手下的农民工便开始逼迫他拿钱付薪,现在的他只能关闭手机,暂住在朋友家中。


而选择B方案则意味着他将成为新联盛的股东,但新联盛未来如何,谁都不敢打包票。


第二次债权人会议投票之时,现场的绝大部分债权人拒绝在重整计划同意书上签字,他们认为这份债权计划存在较大纰漏,因为不管怎样选择,似乎都是全输的局面。


会后,他们成立了债权人委员会,并提出了5点意见,其中包括:修改补充重整计划草案、公开管理人信息、追究相关责任人、分公司进行债转股和重新选举债权人委员会。


绝大多数的反对票导致了重整计划的搁浅,在部分债权人当中,始终有这样一种声音:联盛资产的缩水和20万元赔偿线的划定,为那个在暗中伺机而动的买家提供便利。这样的,在当下似乎获得了多数债权人的认可。


单从债权人的角度来看,联盛的重整计划似乎确实有失公平。但作为制定重整计划的政府来说,显然需要站在更高的角度考虑问题。


在联盛现有资产的260.98亿元中,去掉一些难以变现的农业资产和不确定的应收账款,仅有103.81亿元可以用来偿债。而在这笔偿债资金中,除去职工薪酬、税款债权和有财产担保债权等先偿项目后,仅有50.28亿元可以用来偿还普通债权人。


一位参与联盛重组的律师告诉记者,政府划定的20万元和8.82%基本线,是为了让所有债权人都能获得赔付,也为了让日后成立“新联盛”能够继续经营。如果联盛集团真正执行破产清算,资产拆零变现,资产价值将在处置过程中极大贬损,最终普通债权的实际清偿率将不足5%。到那个时候,张广生这样的债权人能拿到的钱只会比现在更少。


就在双方无休止的对峙中,联盛的元气也在被一点点的耗尽。如果债权人未能在重整期结束前达成共识,联盛将面临破产清算的结局。届时,一旦联盛破产,银行必定会追究担保企业责任,担保企业肯定无法偿还这样巨额的债务,只能向第二层、第三层乃至第四层担保圈扩散。如此,这场地震势必波及到整个山西省。


为避免这样的恶劣局面,山西省金融办直接约谈了联盛主要债权银行负责人,而施压的效果也很明显,基本上所有的债权银行都同意了重整计划。


普通债权人的疏导工作似乎要困难一些,有关部门人员多次做工作,依旧有大部分债权人不愿签署重整计划。就在疏导工作停滞不前的之时,有一部债权人突然同意签署重整计划,有知情人透露:这些债权人都有亲戚在事业单位工作。


2017年4月21日夜间,。根据山西联盛能源有限公司等32家公司合并重整管理人的申请,裁定批准重整计划及其修正案并终止山西联盛能源有限公司等32家公司重整程序。


至此,延续近4年之久的联盛集团重整风波,终于告一段落。


但张广生的讨债路并没有结束,这次,,争取自己的“利益”。


04

写在最后


联盛集团的破产重组,是对中国煤炭行业的一次重大打击。


在联盛重组的这场战役中,没有绝对意义上的赢家。联盛失去了一切,政府失去了GDP,而参与这场“煤炭狂欢”的最终失去了所有的财富。


我们与其反思企业管理、制度或是政府职能,都不如反思一下山西这个曾今中国最为富有的省份,在改革开放近40年的今天为何落得这步田地。


茨威格在《断头王后》写道:“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句话用来形容山西,最为恰当不过了。山西近一半的土地都被埋下了命运的馈赠——煤炭,可这些黑色黄金却一次次把山西经济拖入泥沼。


山西并非没有尝试摆脱对于煤炭的依赖,在这片黄土地上曾经出现过海棠洗衣机、春笋电视机、华杰电子表和奇强洗衣粉这样优秀的国民产品。


可山西煤炭发展的“黄金十年”把一切都摧毁了,近乎暴利的煤炭行业就像沙漠中的水源一般吸引着所有资源。它给山西带去了可观的财富,但也带走了曾经优秀的民营经济。


辗转反侧,山西赖以生存的似乎还是能源。


联盛集团的重整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山西应该感谢联盛。在联盛的面前,注定泥泞坎坷,而在它的身后,是整整一代受到警示教育的人。


祝福联盛,祝福山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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