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0 13:51:01
“中国实力诗人诗库” 旨在展示中国当代实力诗人的群体肖像 每期推出一位诗人的近百首诗作 按时间排序,完整表现诗人的 创作轨迹及各阶段成果,以飨读者 间有风格转型、写作突破之迹象 亦可窥见其诗学发生,供方家研究 长按关注扬子江诗刊 持续经典,呈现当代 |
本期展示为 徐俊国 的诗 更多作品可以点击以下诗人 |
徐俊国,1971年生于青岛平度,诗人,画家,现居上海。2004——2014年完成“鹅塘村”系列写作,2015年退守自然,开始“致万物”系列写作。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燕子歇脚的地方》《自然碑》《徐俊国诗选》。 |
▎小学生守则
从热爱大地一直热爱到一只不起眼的小蝌蚪 见了耕牛要敬礼 不鄙视下岗蜜蜂 要给捕食的蚂蚁让路 兔子休息时别喧嚣 要勤快 及时给小草喝水 理发 用雪洗净双眼才能看丹顶鹤跳舞 天亮前给公鸡医好嗓子 厚葬益虫 多领养动物孤儿 通知蝴蝶把“朴素即美”抄写一百遍 劝说梅花鹿把头上的骨骼移回体内 鼓励萤火虫 灯油不多更要挺住 乐善好施 关心卑微生灵 擦掉风雨雷电 珍惜来之不易的花蕾 让眼泪砸痛麻木 让祈祷穿透噩梦 让猫和老鼠结亲 和平共处 让啄木鸟惩治腐败的信心更加锐利 玫瑰要去刺 罂粟花要标上骷髅头 乌鸦的喉咙 大灰狼的牙齿和蛇的毒芯都要上锁 提防狐狸私刻公章 发现黄鼠狼及时报告 形式太多 刮掉地衣 阴影太闷 点笔阳光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尤其要学会不残忍 不无知
▎唉——
天上,哭泣憋在乌云里, 地上,受苦的万物颤抖在命运里。 孩子被母亲含在眼眶里, 被长久忍着,不涌出来……
从《诗经》的泥浆里, 从戒指的阵痛和时间的刑法里, 单数的农妇直起腰来。
唉——她仰天长叹……
人世苍茫,重症的叹息, 压弯地平线,打翻落叶的小船……
▎孤独的鸭子
我还没有资格说我是孤独的 但今夜 唯有我目睹了水湾的辽阔与神秘 十二点之后 一只鸭子出现了 由远及近 径直向这边游过来 它不时地把头扎进冰冷的水中 捞起烂绿藻和鱼骨 古代的耳环 半把长命锁 还有淤泥和黑暗 它一次次把身体的前半部分弯成钩子 湿漉漉地演给我看 像是某种仪式或示范 水被搅响 水中的月光被搅响 村庄睡得很深的血液也被搅响 ——这只无人认领的鸭子 真正的孤独者 为了让人听清一部沉潜水底的乡村史 它选择了我 它是不是非要陪我失眠到天亮 而我承担不起一只鸭子给予的暗示 夜太深 我困极了
▎乡村词典
天空:蔚蓝色大锅 倒扣 谁也出不去 大地:人活着时它在下面 死后 它在上面 小沽河:白头鸭照镜子和人清洗肉体的地方 镐头:挖掘硬物 撞出火星 麦子:被削掉头颅 拥抱在一起成为麦草垛 男人是灶膛里的灰烬 女人是刚蒸出来的白馍 不拧紧发条不跑的事物叫挂钟 山顶上的鸡毛草比田野上的白杨高 铁匠铺的铁在寒风中格外红 为什么往井里扔石子总有回声 因为十米之下有魂灵 最后说说脚底下的虫子 ——那也是一条命啊
▎如果你来看我
如果你背着一捆报纸来看我 必先趟过三条小溪 听到三百六十五种鸟叫 小路蜿蜒 尽头的尽头是一百亩桃林 我正打开内心的盖子 往外舀脏水 我爱的人淘米归来 做饭前先亲我 亲我时碰落无数花瓣
我已习惯这没有算盘的生活 用石子计数 用脚印丈量田地 我的邻居全是虫啊鼠啊之类的小生灵 我虽骂过它们 但孤独来袭时 它们会帮我摇响豆荚的小铃铛 我已爱上这里 包括过多的灰尘和荒草 等到曙光斜照
什么也别说了 原路返回吧 若干年后 如果还有人打听我的下落 就说我去了出生地 大自然用秘密的花香阻止男人流泪的好地方
▎这个早晨
不要轻易说话 一开口就会玷污这个早晨 大地如此宁静 花草相亲相爱 不要随便指指点点 手指并不干净 最好换上新鞋 要脚步轻轻 四下全是圣洁的魂灵 别惊吓他们 如果碰见一条小河 要跪下来 要掏出心肺并彻底洗净 如果非要歌颂 先要咳出杂物 用蜂蜜漱口 要清扫脑海中所有不祥的云朵 还要面向东方 闭上眼 要坚信太阳正从自己身体里冉冉上升
▎挖土
一锨下去 再踩上只脚 我听到玻璃灯罩被切碎的声音 不敢再挖 我怕下面就是亡灵的手指 拖拉机轰鸣 大地颤抖 然后 一片寂静 雪压断地平线的声音 月亮掉进深井的声音 祖先关上门 没入黑暗…… 我知道我触及了骨灰 挖疼了一部乡村史 我扶着锨柄 铁锨斜入大地 一群灰斑鸠飞过头顶 它“咕咕”的叫声冰雹一样砸过来
▎来到鹅塘村
你们从外省过来 但愿你们的鞋底不是太硬 在鹅塘村 小草的腰是软的 蛐蛐的鸣叫比冰凌还脆 别四下乱瞅 当心碰疼羔羊的目光 它的柔弱会折弯你们的清高和富贵
来到鹅塘村你会惊讶不已 这里河水如绸 蓝蓝的天空下大地在喷香 村庄很大 无数个我在劳动 有的我在锄地 有的我在捉害虫 有的我混迹家禽之中看不见那草帽 来到鹅塘村 你们会情不自禁地拿起农具 爱上缓慢的岁月 半斤果实 十斤汗水
来看看就行了 看完就走吧 白鸽会送你们 一只在前 为你们引路 一只在后 招呼你们不必一步三回头 走吧 要想再来就等下辈子吧 亡灵已经显现 在花丛中看你们呐 他们怀抱干净的谷穗 微微含笑 无声地说“去吧 去吧”
▎鹅塘村禁忌
在我们鹅塘村 茅草多 曲曲菜多 牛羊眼里的星星也多 传说很多 俗语很多 禁忌也很多 见到刺猬需噤声 它是圣虫 听到乌鸦叫 需吐一口痰 以破凶兆 人的乳牙要扔到屋顶 牲畜的要挂进粮仓 婴儿的胎毛要制成毛笔 少女的第一次经血要埋在玉兰树下 五年的公鸡能成精 不能杀 十年的紫藤通人性 不能砍
在我们鹅塘村 万物有灵 石头有心 有些话不能说 有些事不能做 鹅塘村太小 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好描述 皇帝 贵妃 将军 钦差大臣从没来过 他们不知道 这里的禁忌和皇宫里的财宝一样多
我离开鹅塘村许多年了 这些禁忌 有时候是蜂针扎在嘴上 有时候是灼热的狗皮膏药烙在心里
▎六个
有一段时间 我们天天坐在屋顶上打牌 因为缺一张黑桃3 顺手扯下一片树叶代替 十有八九是二嘎子摸到它 他每次都很懊丧 直敲自己的脑袋
中秋节 二嘎子帮苍奶奶收玉米 不小心掉进荒废的机井 六个伙伴 剩下五个 缺一张牌可以用树叶代替 缺一个人我们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大家趴在屋顶上抹眼泪 有人实在憋不住 大喊“不玩了——散伙!” 被撕碎的纸牌飘飘扬扬 雪花般落满了二嘎子家的番茄地
▎坐在田埂上度过一个个秋天
谷子和高粱被砍了头 优秀者被运往城市 劣等者被贮存在阴暗的粮囤 我喜欢望着空旷的庄稼地发呆 去年见过的蜻蜓不见了 田鼠饿着肚皮走了 鸟雀飞过我头顶的时候羽毛散尽 只剩下一副零乱的瘦骨架
大地上的小公民都去了该去的地方 只有我还活着 还坐在岁月的田埂上 继续见证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用坏了几张犁耙 种完了几十茬庄稼 再过几十年 我也将离开 这条田埂将空下来 远道而来的风将毫无阻隔地吹过来 好像这里从来没人坐过一样
▎够了
二十年前 遭受过雷击的玉兰树竟然还活着 当我重回故乡 它递来更多的浓香
爱一个人 不但得到了她的呼吸和白藕 她还一下子给我生了两个女儿 ——一份幸福就够了 比比居无定所的蜜蜂和蝴蝶 比比寒风中搓手跺脚的卖煤人 我得到的太多 以至于不知道如何偿还 偿还给谁
失眠时 一勺月光就够了 失败时 一个温暖的词语就够了 从一只羔羊的泪眼望进去 能窥见那种清澈的温良就够了 它却主动走过来 轻舔我掌心的疤痕
▎梦见
下半夜 祖父悄无声息地回来 他抖抖腐烂的身子 泥土 冰雪和虫声落了一地 在村头 他从怀里掏出锈迹斑斑的镰刀 一口气割完了我剩下的半亩芦苇 他推门回家 钉子碰断手指 却觉不出疼痛 他悄然无声地四处走动 一会儿掀开锅盖 一会儿摇摇空酒瓶 最后在粮囤后找出缺口的烟袋嘴 忽然从牲口棚翻出一台破挂钟 吃力地 非常吃力地上了几圈发条 这时 我梦见自己的身体被拧紧 直冒冷汗 我惊恐地坐起来 祖父轰然倒地
▎傍晚
布谷声在栗树林和小山坡之间来回捣着 草叶上露珠轻晃 亲爱的忧伤碎了 叶赛宁的祖国和我的胶东半岛落入同样的苍茫 一夜之间 粮仓满了 大地瘦了 傍晚的小毛驴走过空空荡荡的田野 它无声地打量每一个经过它的人 无辜的目光比往日更加澄澈 明亮
▎月亮升起
躺在野兔刚才躺过的地方 渐凉的体温得以回升 瓢虫把我当成一捆玉米秸 从脚跟爬到嘴唇 天正好黑了 它就地休息 月亮升起 最后一阵鸟鸣点亮收获后的静寂 又饿又累的人渐行渐远 尘埃落回大地 我躺着 星光滴进眼里 全身洇湿 夜色渐浓 地下有股细小的暗流 蜿蜒多次 一度中断 最后穿过马的头盖骨 找到饥渴的种籽
▎乡村判决
一只蚯蚓打扰了根茎的睡眠 一只蜜蜂私自酿造幸福 风未经允许就将这边的花粉传到那边的菜园 它们都输了 ——在上游吐酒的人输了 他满腹的冤屈和咒语弄脏了一座村庄的安宁 迎娶的唢呐点燃鞭炮 鞭炮炸飞迎面而来的灵车 新婚大喜的人输了 两个人的狂欢应该向一个人的死亡道歉 谁用沾满农药的手抚摸花蕊 罚他像那样大净 谁往羊羔脸上吐过唾沫谁就变成它脚下的一片草 踩坏姜芽的人 剪错桃枝的人 原谅他的过失 原谅挖掘机 汽车 流行音乐 荒草一样疯长的楼群 要把碧绿的鸟鸣讨回来 还给大地 要匀一些月光和花香给穷人 ——好了 就判这些 坐落在309国道拐弯处 藏好惊堂木 节约封条 白纸黑字红手印
▎一个人来到了他的黄昏
咳嗽 喘 颤抖 一个人来到了他的黄昏 无数场雨从头顶灌进去 灌进去 这个人变沉 变重 被许多黏糊糊的事物憋了整整一生 这个人不住地咳嗽 喘 颤抖 他发现那些忽然消逝的亲朋好友 其实一直隐居在他的内心 并越来越频繁地打着闷雷 他还听见被折断的树枝 在他的胸腔内咔嚓作响
▎春天
用一座小教堂的祈祷和它的花香洗净双手 挤挤脸上的粉刺 把体内的毒素逼出来 小鸟扔掉镣铐 翅膀呼啦啦全部弹开 轻盈的身子几乎是原来的两倍 一个人的胸怀也是原来的两倍
一大早 我忽然想起那条冰融的小河 而冬天做了截肢手术的少女早就来到这里 微凉的倒影里 双拐上的绿芽让她久久发呆 春风泼下一阵雁鸣 少女的双肩 辽阔的地平线微微抖动了一下
那青紫的远山近看一定是绿色的 草长高了半寸 它身上的石块被抬高了半寸 还有啊 一对老兔子互相鼓励着走出坍塌过半的土窝 整个村庄的脚步 紧随其后且渐渐变暖
▎我不是一个完全闲下来的人
走在软软的田埂上 我会把即将长歪的禾苗往左扶正一点 前面有条要去松土的蚯蚓 我侧着身过去 把脚往右偏移了半厘米 我的细心无人看见 只是风吹过的时候停了一会儿
我的体内吊着钟摆 它平衡着我对大地摇摆不定的爱 向左一点或向右一点 都是精确的牵挂或善意的表达 在我出生的地方 我无法让自己成为闲人 当我走在软软的田埂上 如果一只益虫需要帮助 该低下身子就低 该蹲的时候就蹲
▎蛤蟆
走遍田间 我偏偏爱上这丑陋 它自卑地蹲在泥水里 像青铜的镇纸压住苍茫的一角 雨点砸下来 眼不眨 脑袋不歪 轻轻经过它身边 它沙哑地喊了我一声 猛回头 我湿湿地看了它一眼 心里啥都明白了 ——我们的命都是一样的 都无法脱掉这身粗糙的脏衣服 无法翻出五腑六脏 让远道而来的人瞧瞧里面的红和软 这些年 它吞下的孤独比吞下的害虫多 吐不出一个字 道不尽冷漠之下的炽烈与焦灼
▎我在榛子丛中捡到绣花鞋
我在榛子丛中捡到一只绣花鞋, 长约三寸,黄土与腐草遮住了原来的颜色, 它半埋在那里,灰蜘蛛和草蜢出出进进。 一根麦芽从鞋帮的裂口中窜出来,直刺我双眼。 我看见了冷嗖嗖的民国在蠕动——天空咽不下乌云。 一位少女在炮声中捡麦穗, 她的腿上有枪疤,手上有抓痕。
那时,我的爹娘还没有出生, 牲畜和臃肿的奶奶争着啃榆树皮, 病恹恹的姥姥挤在逃荒的人群中憋住哭泣。 黄河滔滔,婴儿承受着前辈的时间、风沙和血泪。
▎栖息地
牲畜嘴里轻轻哈出的热气 会救活被冻僵的麦苗 一群即将被阉割的公牛 被按倒在自己的粪便上 眼里的屈辱 饱含着大沽河
在生养我的平度 爱和恨是两株密植的玉米 一棵高了 另一棵就矮下来 一棵低了 另一棵就高上去
位于胶东半岛的这八百亩栖息地 有灵芝和大泽山葡萄 有魏碑 贞节牌坊 感恩祠 报德堂 也有毒蘑 蛇蝎和被风吹干的斑斑血迹 更多的是美丽的传说 盘根错节的忠孝故事
一个瞎子从道光年间开始拉响二胡 现如今还跪在雄伟的解放大坝上 并不随滔滔的河水逝去
▎羞愧
下半夜 北风把沙子甩在纸窗上 我裹了棉衣匆匆走向后院 看小牛是否降生 天日益变冷 我担心它在母腹的温暖中延期住下去 风吹过来 又吹过去 没有哞叫 当我挨近 母亲正轻舔湿漉漉的孩子 杂草铺好的床比原来凌乱 孩子跪卧 背上凛冽的星光让我内心一紧 ——作为主人 我来晚了
▎写在沙上的祈祷
愿他进入黑暗时不受任何阻拦 愿我们原谅他的从容和平静 愿他被芦苇包裹 蚂蚁抬柩 最后的哭泣能够冻结某些人的冷笑 愿他的心脏得到公正的称量 血液中仅有的一点杂质被彻底滤净 他的眼珠能够多喂饱几只益鸟 愿最穷的人得到曙光和针线 流浪者在溪边安家 愿庄稼和心灵一样繁荣兴旺 贪婪者吐出吞下的种子 愿他一天两次饮到露水 思念和清明节的小雨一样准时 愿他得到更多的蛋糕 更真实的泪水 愿我们善待他亲手种植的塔松 愿他坟头的浅绿擦亮我们的疲惫与忧伤 愿黑土不要堵住他的喉咙 他深深惦记曾经生活的世界 有人抱怨时 他为我们弹唱胸膛中的高山流水
▎哪里
脑袋像播种机上下颤抖 身材瘦小 红肿的脚掌落地很轻 远远跟着这头一跛一跛的小毛驴 我体内渐渐变重的静寂加深着它的蹄印 经过一群孩童的疯笑 又经过一个老妪的抽泣 接着拐入一条羊肠小道 后来碰见一条小河 只是碰见 水的冰凉还是暂时抚慰了小毛驴的伤口 我远远地看见它慢了又慢 可能想把肉里的硬刺泡软 我静静等它 一朵潮湿的黑云哽在我和小毛驴之间的天上 它到底要去哪里 去找谁 我能跟到哪里 它还能允许我跟到哪里 现在已经上了狼尾坡 左面是教堂 右面是墓地 身后是迷离的村庄
▎故乡
一个人可以选择在黎明前的黑暗啜泣 也可以选择麻木 在世事中飘零 可以选择离家出走 爱或者恨 甚至死亡 但就是无法选择出生 一个女人嫁到鹅塘村是命 我被生在遍布牛粪的苦菜地也是命
把辣椒水涂在上的那个人 用鞋底打我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我泪汪汪地喊她“娘” 娘生我的地方我终生难忘 那天 蟋蟀在草墩上把锯子拉得钻心响 钻心响的地方叫故乡
▎俗世之爱
锄完地我就拔草 拔完草我再撒化肥 喷完农药我就用野芹的汁液洗手 活全干完了我就在花香中歇息 就听鸟鸣 看蝗虫在露珠滚动的叶梗上荡秋千 想你了我就回家 你摆好酒菜我就坐在饭桌旁 你铺好床我就搂着你睡觉 你老了我就继续与时光搏斗 我们的俗世之爱体现在最后那天早晨 你用皱皱巴巴的嘴唇亲着说爱我 我掰开你干枯的小手 硬要先去院子里望望 芝麻开花了没有 浆果熟透了没有
▎巧合
草茎弯腰并非因为花的重量 惊雷打疼了它的生长 春风从来不是永远的春风 吹绿大沽河的两岸之后 顷刻便会转身 脸色变沉 大地丰收之时 它提着镰刀来革庄稼的命
沙子总是堵住民谣的喉咙 太巧合了—— 刚出生的小牛犊在哭自己的身世 哦 还有那群土头土脸的人 早晚会被灰烬贴上封条 大地让他们忍受命运的辽阔 并施加等量的漆黑
▎寒光
从山坡的凹处, 一头牲口呼哧呼哧挺上来, 全身的皮毛喷着热气。 它的脑袋像巨大的秤砣, 估算着背上的压力和欲坠的青山。
不知何时, 装满石头的两轮车, 已经失去了主人。
一头牲口的早晨,满目白霜。 一头牲口的深秋,闪着孤绝的寒光。
▎有时候
我在一个萤火般的小村庄生活 有时候一出村口 就看见一大片乌鸦刮过头顶 拿着放大镜去找树叶间漏下的光明 找着找着天就变得黑咕隆咚 在牲口走过的土路上坑坑洼洼地走 为什么走着走着竟流下热泪
我匆匆忙忙经过白菜地 霜降之后 为什么想起的总是远方的好姐妹 那些抱紧内心的清白 在寒风中努力不发抖的好姐妹 异乡的生活是否少了些屈辱 我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清除害虫 有时候 为什么一停下来 就会有大于一个村庄的孤单和苍茫
▎小镇之夜
灯光灰暗, 稀释不了小镇之夜的浓重。 辛苦的人颗粒无收, 卖假种子的人钱包臃肿。 良心瘫痪已久, 在死去与活着之间 犹豫不决。 母亲的夜晚贫穷,简单, 没有太多好吃的饭菜。 小教堂上空, 月亮的腮部疼痛, 它咬紧牙关, 相信祈祷,拒绝怜悯。
▎躺在黄昏的麦秸垛上
风止住了青草柔软的钟摆 蜻蜓低飞 麻雀盘旋 它们正打算落宿 沿着河边行走 清澈的羊咩让我放慢了脚步 躺在麦秸垛上 迎面是缤纷的晚霞 深呼吸三次 倍感时光轻松 闭上眼 童年消逝的一切全部浮现 就像这尘埃落定的黄昏 再过一会儿 星子又会以昨夜的光亮重现天空 就要困倦 就要梦见卸去荣辱的马车 碾过大地平静的脉搏 飘向远方 而在这之前 一只小小的蚱蜢 已经斜靠我的脚背安然睡去
▎一条河
出生之前的一切 随着泡沫在星光下流逝 现在 只剩下泥沙和白花花的鱼骨 沿河堤走了三天三夜 碰见的全是梦里碰见的人 有的抱着瓦罐喝酒 打鼾长睡 有的绣着枕头变老 小声哭 听不见 百分之八十的人身着青衣 患有痨病 一切无声 我说不出淤泥让我倾诉的 静默变成石头 石头裂出皱纹 我爱我出生之前的雪和冷 我愿打着寒战 一条河哭干泪水 一群脏孩子长大成人 鹅塘村 从雾气中浮现出来的乡亲 守护将熄的纸灯时被风折弯
▎捉迷藏
穷孩子最爱在深秋的鸽哨中捉迷藏 庄稼都收了 四下有的是垛堆 最大的一个藏得最远 一群人麻雀一样呼啦啦抢先散开 我是反应最慢的那个 有一次 天快擦黑 我误以为他们还没有回家 提了一只鞋子找啊找啊 后来 竟然找到一座小坟 那是哑妞 三天前还和我一块儿捡花生 现在就躺在那块地里 冷冷的星光给小土堆披了一件青衣
▎娘
一位老人病危 脑袋耷拉 像秋后的茄子 娘领我去看她 她正在抚摸拐杖上的疤痕
娘说我欠这位老人三天三夜的奶 有一次娘住院 是她用洁白的安抚了我的啼哭 如今 她病重 余日不多 我却不知道拿什么来偿还三十年前的恩情
我真想捧给她一幅油画 让画上的阳光 草地 鸟鸣和纯净的蓝天 温暖她最后的凄凉时光
娘说 你吃过她的奶 喊一声娘吧
我没来得及喊出 这位即将被死亡带走的老人 早已泪流满面
▎验证
这个小村庄让我生活得过于安宁 我想用大米换点时间 随便出去走走 我相信 阳光还会一丝不苟地浇灌耕地 稻草人还会衣衫褴褛地照看庄稼 无论流浪到何时何地 我都了无牵挂
我只是随便出去走走 若干年后 一定回来 我想验证埋进炉膛的杏核会不会发芽 燕子知不知道到我的帽子里筑巢 饿极的老鼠会不会偷吃我藏在粮屯里的诗稿 还有 庭院里的青草能不能蔓延到我的床头 最重要的是 当我回来 轻推篱门 我那胡须拖地的老山羊 我那从雪堆中跪起来的老山羊 会不会热泪盈眶
只是随便出去走走 我还要原路折回 一条缀满野花的小路 一驾吱吱扭扭的马车 细雨中打瞌睡的那个老头 还是一贫如洗的样子
▎农村常有这样的暮色
先是一位攥着鞋子的妇女, 踉踉跄跄经过我身旁, 一遍遍喊“柱子!柱子……” 紧接着跑过一个满脸黑泥的小孩, 边哭边喊“娘——娘——” 他们的声音一开始很大, 后来变哑, 一阵比一阵小, 一声比一声模糊, 像被什么吸了去。
两个人, 一个丢了儿子,一个没了娘, 谁也帮不上谁。 他们从相反的方向经过我身旁, 又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相反的方向笼罩着相同的暮色。
▎鼹鼠
大地内部 光阴深处 缩着脖子的鼹鼠像一个绷紧的弹簧 它举着闪亮的小铲子挖地洞 有时快 有时慢 有时深 有时浅 遇过潮湿的果核 变质的花叶 松树的根须 也遇过腐朽的头盔 倾斜在黑暗中的断剑
鼹鼠在地下挖洞 地上的人隐隐约约能听到它的喘息和警觉
在洞穴的前面 当两具紧抱在一起的动物骨架突然出现 鼹鼠咯噔一下怔在那里 它举着闪亮的小铲子 不知是继续往前挖 还是悄悄后退 回到明亮的地面上来
▎小沽河
天暗下来 一个月亮挂在天上 一个月亮落入水中 那时候 四下没有大人 我们把身子挤得更紧 露水湿了兜肚 而呼吸变暖
在类似的时光中 小沽河从脚趾间流过 我三岁 她两岁 在鱼的啜水声中 我衔着半个花瓣 亲了她
▎回来
在鹅塘村 一个男孩摔倒 俯身的母亲并不抚慰他的啼哭 而是抓了三把土 念着乳名为他叫魂 “回来——回来——”
几十年后 一位老人拄着拐杖从村东走到村西 又从村西走到村东 他踉踉跄跄 多想被月光绊倒 多想再听听那声磁铁一样的低唤 “回来——回来——”
秋风席卷落叶 时升时降 青山淡远 冷冷的星光缝补着大地交错的呓语
▎回家的路
平时我会沿着麦埂慢慢溜达, 今天我生日,必须尽早回家。 回家的路总有一条是最近的, 但它陌生,荒僻,枯叶上吊着蛹的小尸体, 有时还会瞥见一只绿色的小兽, 在荒草中摩擦三角形的脸。
好饭就要凉了,小木床已铺好。 此刻,娘正盯着挂钟, 哆嗦着,把黄昏的地平线,往针孔里穿。 此刻,我正在经过一些低低的老坟, 那里白花盛开,潮湿的浓香直呛鼻孔。 娘,死亡就在身后, 我咚咚咚跑起来, 想甩掉许多灵魂的追赶。
▎亲人谱
二月耕地 看见菜籽要生根 三月修剪桃枝和长发 听说燕子要出嫁 七月摇扇子 熄灭蝉鸣与肝火 八月割苇 十月收谷 白天用太阳夯路基 晚上用月光洗皱纹 我在花蕾中写诗 爱人在落叶中生下双胞胎
风一年年吹 雪一年年下 亲人在变白 时光在变黑 一群佝偻着身子的人 头挨着头 用节省下来的泪光给病婴的啼哭照明
▎电子表
把蜡烛探进地窖,火焰没有熄灭。 他放心地下去, 顺手撸下电子表掷给我。 从十几米深的暗处, 半筐马铃薯被一双大手托上来。 这些重见天日的事物, 散发着贫穷年代所特有的湿气, 坚硬的小芽兴奋地生长。
转眼间,光线西斜。 好像很久。下面没有动静。 我跪在深不见底的窖口大声呼喊: “爹——爹——”
若干年后,当我成了父亲, 他才从地下慢慢升上来, 头上顶着蛛网和粘土, 像一尊疲惫而庄严的将军。
一生中,睡梦里, 父亲失而复得的情景无数次发生, 他却若无其事地把电子表扣回手腕。 童年的泪眼中, 时间滴答着一个温暖的词, 重新亮起来。
▎六公分
麦子熟透时阴雨连绵 祖母病倒 镰刀的水痕让她心湿 那瓦盆倾斜 一百户炊烟熄灭 饿晕的蟾蜍把头埋进泥里 肮脏的小路上 牛粪冒着热气 学校在树篱那边 虫卵比星星多 孩子们踢掉布鞋 花粉自由飘散 多少日子被风一笔带过 我还能记起我六岁时栽下的小梧桐 只有六公分 穷孩子的忧伤大于六公分
▎半跪的人
半跪的人像土豆半埋在九月的傍晚 秋风咳嗽着穿过她的身体 卸下越来越多的灰尘和黑暗 她的脑袋变沉 顺势垂向大地 这样的秋天我总是不在 不在这个人身边 不在2004年的风口 无法看她微喘 轻捏喉咙 当她撕开玉米皮 咔嚓一声掰出金黄的心脏 当它们被扔进骨架一样的大筐 我感觉自己的胸口立刻满了 半跪的人不说话 揉揉膝盖 旋即挪向更大的玉米堆 秋风盖过来 半跪的人忽然变老 无法回乡的日子还有多少啊 贫瘠而温暖我的胶东半岛 你还有多少苍凉必须有人半跪着来担当 我这一生 一共需要多少热泪 才能哽住落向鹅塘村的一页页黄昏
▎泥雕塑
那些泥雕塑 那些只有重量 没有声音的泥雕塑 锄完最后一小片地 拔完最后一棵草 在黄昏这块粗麻布的覆盖下 慢慢倒了 碎了 大地高出那么一点点 那些沉甸甸的松果 那些在风中摇晃了数十年的松果 垂下了命运的苦胆
▎三种树
在外省市许多出名的山上 有蓝果树 小果吴茱萸 石栎 丝栗栲 还有中华石楠 华杜英 细齿稠李 小紫槭 南方积椇 马尾松 红豆杉 金缘榕 密花树 甜槠 黄丹 木姜子 大叶青冈 还有香港黄檀 乌岗栎 野槭树 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树 就是找不到洋槐 梧桐和白杨
这三种树在我们鹅塘村很常见 有这三种树的地方不一定是我的故乡 但我的故乡一定缺不了这三种树 洋槐花可以吃 能医治苦痛和无常 梧桐叶很大 灵魂燥热可乘凉 最难忘的是那些白杨 砍掉任何一根枝条 伤口都会结疤 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非常像人的眼睛 一年又一年 盯着灰白的土路起伏跌宕 踌躇满志的少年结伴离开 白发苍苍的老人 孤苦伶仃地归来
▎一个人的三月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树桩上 不是读书 写诗 思考关于腐朽的问题 我想知道一个被砍掉了梦想的人 会不会重新发芽 春暖花开的日子 鸟叫也是绿的 需要多少忏悔才能磨亮生锈的誓言 需要多少祭品才能赎回洁净的时光 多少人还在弄脏自己 多少人用曙光清洗一夜的罪责 三月 坐在潮湿的树桩上 我看见河流哭着奔向大海 它发抖的缰绳牵着我像牵着知错的豹子
▎忆
城里的兄弟 驱车来乡下看我 酒至下半夜 飘起小雪 忽然说起小时候 挖泥鳅的事 屋后埋萝卜的地方 向北一百米 就是苇湾 薄雪下面是冻得龟裂的黑泥 用铁锨小心地铲下去 那些冬眠的小生灵 紧紧抱成一团 软软的身子 像一圈圈温暖的光阴 让锨刃颤抖 当时 我们应该 重新把它们放回窝里
▎下一个黎明
我有下一个黎明,不好不坏的一天。 阳光下叹息,平静地摊开噩梦淋湿的床单。 我有一座寺庙的孤独, 与采薇归来的尼姑一起,坐在白云的投影里诵经。 我有尘缘未了,但早已结束了的燃烧。
认识的人已经太多,它们到底是谁我却知之甚少。 爱我的人将得到我真实的消息,一壶春水的心跳, 恨我的人我已经在一首诗里祝他长生不老。
珍惜每一个黄昏,能够想到的事情尽量去实现, 从鄙视自己开始,记住爹和娘的生日, 从体验四季轮转开始,关注一棵小草的病变…… 人一旦觉醒,即使亡羊补牢, 也要热爱这哑巴的大地,无常的人间。
▎兔子
2003年,我还在老家教书,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 赶到幼儿园,我就成了最后一个 来接孩子的家长。这两者之间 构成悖论,前者越让我心安, 后者越让我难过。 有一天我来得比平时更晚, 小女儿一看到我就哇哇大哭: 姐姐摔出了血,嘴唇磕成三瓣, 她在厕所里……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我搂着双胞胎女儿 直打冷颤。大女儿满手是血,她说: “是不是小孩磕破嘴唇, 就会被大灰狼当成兔子吃掉? 我捂着嘴唇躲进厕所,那里又脏又臭, 大灰狼肯定不会进来。”
全家迁居上海好几年了,那场大雪 仍在不断下着。我经常感到 那只大灰狼,一直在生活中潜伏着。
▎丧失
高楼后面的生活,一如拐进胡同的寒风, 狭窄,潮湿,表情灰暗。 简易公厕外面,刷马桶的人排着长队, 漂亮的打工妹夹在一群老阿姨中间格外显眼, 她一侧身,就把手脚哆嗦的一位让到了自己的前面。
此时,稀疏的晨光慢条斯理地施舍着石板路。 十米之外,一只流浪狗蹦着三条腿跑向红绿灯。 折断的右前腿晃来荡去,像失灵的钟摆。
这些天,正是腊梅开到高潮的时候, 而仓桥村的日子却平静得有些冷清, 甚至饱含苦涩,谈不上尊严。
有人拍下这司空见惯的场景, 把一座城市的繁华冲洗成一张张黑白相片。 在底层的事物面前, 我们已经丧失了彩色的语言。
▎阴影里,夹缝里
在大地的阴影里,在低处, 昆虫是一种又小又轻的存在, 一阵风就可以把它们吹出很远。 如果想回到原处, 它们要踉踉跄跄爬上三天三夜。 更不幸的是, 从高处砸下来的一个坚果或半块砖头, 随时都会夺去它们的小命。
在城市的夹缝里,在暗处, 有一些憋屈的人,黯淡无光的人…… 被牲口一样驱赶的人…… 他们有着和昆虫相同的处境,类似的遭遇。
在族类的宿命面前,昆虫永远无法 喊疼,因为它们没有嗓子。 人有嗓子,很多时候,却 默不作声。 ▎散步者
野鸭对一条河的了解, 不仅仅浮于水面, 还经常沉潜,试试深度。 小时候,我也喜欢扎猛子, 练习憋气,沉溺于危险的游戏。
这些年,生活把我教育成一个散步者。 岸边,醡酱草空出一条小径, 我被尽头鼓励着走向尽头, 把未知的弯曲,走成已知的风景。
这个过程带有惊喜—— 春风轻拍枝条的关节, 拍到哪儿,哪儿弹出花朵。
正如你们所知,花开是有声音的。 晨光,唤醒视力, 爱,调整琴键的呼吸, 每一种修辞,都有妙不可言的拐弯, 我也深深迷恋。
▎蜜蜂
整个上午, 一群蜜蜂围着我嗡嗡不停。 我在菜园里割韭菜, 它们落在我的肩上和鞋面上。 回屋读史奈德、王维和雷克斯罗斯, 它们落满书页, 密密麻麻遮住了我喜爱的诗句。
我忽然记起, 今早去桃花涧坐禅, 不小心把花粉吸进了身体。
蜜蜂们如此不舍地追我, 估计是想从我这里, 找回那种叫蜜的东西。
▎大仓桥
有一些鱼路过我,我却叫不上它们的名字。 陌生是好的。互不相识,也互不亏欠。
一颗安静的心,对得起红尘滚滚的生活, 干净的夜风,对得起一条河蜿蜒向前的浑浊。
从桥上看,北斗七星有些陈旧, 它正好可以低调。不璀璨,也不孤单。 月光也有稀薄的时刻, 但大仓桥依然明亮,因为它古老。
你看,风吹着有沧桑感的事物, 总是那么恭敬。
▎九曲
两棵柿树,新栽的, 几把木椅,旧货市场淘来的。 桌布呼吸着下午三点钟的阳光, 阳光的褶皱里, 花瓣平仄着农耕时代的瞌睡。
瓷缸有疤,图案有残, 金鱼隐居于此,深居简出, 理想主义的胸鳍, 佩戴着清澈的树影。 三角梅怕冷,而落花无声, 它那么虔敬地 向大地奉献薄礼。
九曲有矮屋檐,有粗茶淡饭。 墙角一丛金银花:可观赏, 亦可为灼痛的光阴, 清热,解毒。
▎第三朵
初秋的山顶,风擦亮空气。 轻雾遮住下界。 我在巨石上睡去,在板栗爆裂声中醒来。
迎面走来三朵白云。 一朵擦肩而过,一朵轻蹭膝盖。 第三朵有些神秘。 它越来越慢,到达我时, 彻底停下来。
就在一瞬间, 白云把我抱进白云里面。 白云把我当成了它要附着的肉身。 我意外得到一朵灵魂……
▎高音
正午,高烧的蝉鸣此起彼伏。 风像达利的钟表, 软软地垂挂于枝梢。 我到灌木丛中小解, 哗哗的噪音 惊动了一名不合唱的神秘者。 它突然射下一阵细雨, 携带着响亮的高音, 弹向五十米外的白桦林。
所有的歌手立即熄灭嗓音。 寂静如巨大的裂缝, 医治着远山的眉头。
▎盘山公路
通往山顶的路, 弯曲如命运。
鹅掌楸,槭树,南酸枣, 双扇蕨,碎成心肺的小花。 蝴蝶晕眩如旧梦…… 每一个瞬间的风景, 都不平坦。 灰鸦的飞翔是倾斜的, 猕猴屁股下的瀑布声是陡峭的。
白云在颠簸, 马达声溢出胸腔。 竹林在下降,俗世在缩小。 一颗心缠绕着坑坑洼洼的山路, 升往高处。
▎缓慢
堤坝安静 把我吹成琴键的河风 也洗净了黄鹂的肺叶 夕光落在扁棱草上 加深着七月和它的黄昏 靠近篱墙时 我去搀扶一朵萎蔫的绣球花 它像一个人的灯芯 心怀感念地亮了起来
将晚的天色中 我所热爱的事物 比如银杏树 小松鼠 白鸥 灰鸭 尤其是灵魂一样细软的那片沙滩 它们坠入黑暗的速度 变得缓慢
……再缓慢一些就好了
▎寂静
在寂静的山中, 有一些桃树被雷电伤害过, 每一片绿叶都带着疼感。 我在晨风中遇见它们: 不在春天哭泣, 只在春天开花。
转瞬,夕照扩散到肺部。
我大口大口呼吸着香气, 打发漫长的一天, 辜负了短暂的一生。
▎傲慢的时间里
傲慢的时间里,世界多么温驯。 我用虎骨精雕细刻的小命, 多么脆弱,风一吹它就哭了。 蒲公英你投胎无门, 别南北东西乱飞了。
请蜜蜂女士谈谈自己的信仰 ——怎样逆风生活? 如何把一朵小花的日常, 爱成肃穆的教堂……
▎补课
植物们各安其心,叶茂花繁, 每一季都活得正确。 而我已错了若干年。
又是十五,皓月当空。 隔着炊烟和尘世, 晦暗的人生继续接受明亮的补课。
▎淤积
是坚果的颤动让我抬起头来,不是风。 风是形而上的,我把握不准。 沙沙响的,不是风, 是树叶回应空气的挤对。 是坚果和树叶掌管着秋天的嗓音, 不是风。 风只是个诱因。
有时候我直起头来, 既不是因为风, 也不是因为被风干预过的事物。
我高高地直起头来, 全是因为胸口的叹息, 淤积得太多……
▎工作
深夜,趁病友熟睡, 他遛到5公里之外的植物园, 浇花,除草,为盆景松土, 嚼松针,尝花粉…… 捡一些落英放进口袋…… 天亮前回到敬老院, 倒头大睡。
这个老年痴呆症患者, 曾经的园林工, 每夜梦游,都干着同样的事。 一个人还没死去, 灵魂要做的工作, 已经提前开始了。
▎痕迹
我在一个地方丢失自己, 又在另一个地方找回自己。 刚才还在豆芽前站着, 一会儿又来到老橘树下枯坐。 我不断隐身,又不断显现。 从豆芽前离去的我,又在老橘树下多出来。 接连发生的这一切,都留下了痕迹。 这种痕迹叫时间。
在快乐中显现,在痛苦中隐身。 从活着的地方消失, 从死去的地方多出来。 这种循环和更新的痕迹, 叫人世。
▎消逝
桥下,秋水如琴,花瓣流向远方。 蟋蟀端坐于草叶的弹性上。
小白兔的耳朵里,车轮在响, 红尘滚滚带着针芒与暗伤。 有罪的人很多, 知道哭泣者只有一个。
蝼蚁有蝼蚁的道路。 虫卵的漆黑里,深藏着卑微的救赎。 蟋蟀,你带着我消逝吧。
▎夏末
飞鸟倦了,夏天老了,树叶起了皱纹。 雉鸡卡在猎人的梦里受了内伤。 曙光治疗着大地的阴影。 蓝铃花安慰着千头万绪的小山岗。
我摸了摸马的脖子, 隐秘的紧张,毛茸茸的微凉。
秋风响。陶渊明已失聪。 为了菊的继承, 穿布鞋的人去山林中实现一首古诗。
▎鸢尾花
时光凋谢了很多年, 竹林中随处可见生命的遗骸。 一小截干瘪的蚯蚓, 代表一声不吭的劳动者, 倾斜在土里的蜗牛壳, 代表大地之上最小的纪念碑, 半片羽毛,代表一只小鸟苦苦飞翔的一生。
把它们掩埋,一一凭吊。 当我起身离开,蓦然发现, 一朵鸢尾花静静点燃在这些遗骸中间, 宛如大自然蓝色的灵魂:至少三个花瓣。
▎栗园
秋已深, 蚊子渐少。 草棚里仰躺, 细数栗蓬爆裂和落地的声音。 有耳朵就是快乐的。 天上,银盘很大。 我整夜醒着。 露在外面的半个身子被照亮。 轻抚胸口, 甚至能听到 启明星在千里之外, 小声咳嗽
▎开始了
小河的清澈,我要饮下它, 把肠胃里的铅字和夜晚洗一洗。
草的绿,我要穿上它, 把身上的情愁和岔路全扔掉。
风的话我要听, 它带着佛的香气,训诫我,唤醒我。 大地的慈悲,我已经皈依它。
失明的钻石和结巴的钟表,我都爱。 诗歌就是由这两样事物组成的。
▎呈现和绽放
我起身来到子夜的河边。 一头小鹿先我来到这里, 如在梦里。它在饮水, 饮缓慢流动的星光。
渐渐地, 它的身体开始透亮。 星光从小鹿的体内洇出来, 在脖颈,呈现为金色的斑点, 在脊背,绽放为一朵朵梅花。
▎小池塘
远处,众生重叠在一个明媚的圆里, 在受苦。 这边,蝽像一个不受语法限制的词, 自由地仰泳。 水黾捏着六根针, 在水上熟练地踩高跷。 水草的婚房里, 豹纹蛱蝶安静地享受着性的美丽。
小池塘面积很小,但大于人间。 红尾伯劳瞅瞅这边,又看看远处, 扑棱着翅膀,凄婉地笑。
▎清晨
黑暗系在花骨朵上的死结, 如果不是被露水融化在霞光中…… 绽放的事, 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秋愁
大袋蛾试探大叶榉的柔毛。 风反对喷泉趴下。 夕阳一边克服着青山, 一边努力转动葵花的方向盘。
我被秋愁押解, 睫毛挂霜,无所适从。 候鸟陷进秋天的哑剧。 它坐在树顶, 不知是留下好, 还是离开好。
▎黑牡丹
阳光具有遮蔽性, 它取消了万物的光辉, 抹杀了不少事物的漆黑之美。
生命安静到极致, 就是黯淡。 我因此偏爱黑牡丹, 并曾在月光下观察过它: 每一个花瓣, 都闪烁着奇异的紫, 像哑巴反抗着噪音。
▎小小的国
三角梅删除不了繁花, 移居九曲之后, 它爱上了极简主义的白云。
没有王,这小小的国, 爱它的人辞掉了印章和翅膀。 在这里, 光,鼓励稻田喷香, 瓜果感恩枝条, 天空蔚蓝着卑微的喜感。
回家路上,鸟有些感动。 白发人,黑发人,小声说话。 万物肃立,那松弛下来的弧度, 把棉质的惆怅摊向平静。
▎清明
已有雨水冲去植物上的尘埃, 飞鸟重上蓝天。 小溪复活,蜿蜒, 缝合了大地的美学。
扛着铁锨的人, 为亡灵圆了圆屋顶, 他的仰望托高了彩虹。 鲜艳的孩子们到处乱跑, 已有石缝被掀开, 粉嫩的手指, 按不住世界的泉眼。
▎恍惚
江南之美在于古诗, 烟雨朦胧着无数阙时代的意境。 稻田之美在于白鹭, 小楷般的漫步如飘忽的轻疼。
蓝天下,风吹花开, 发财的乡村老屠夫, 住进小洋楼的老屠夫, 左腮瘫软如田埂, 右腮僵硬如高速公路。
千万只蝴蝶恍惚着同样的变故, 既恋乡村的恩, 又拒绝不了城市的罪。
▎凋谢
离家千里,体内垃圾成山。 中秋,湖边赏菊, 刚刚构思好的诗句, 忽然断了香气。 上一刻,碧波荡漾如乡愁, 下一刻却成了痉挛。
此去经年,患得患失。 大雪封住百会穴,梅花生病。 我垂挂枝头, 不知如何凋谢, 才可以缓解疼痛。
▎乌有
我来过—— 这边缘与别处。 这僻静,这亲爱的乌有。
微风吹拂是流年在怜悯, 明月是古老的哲学在照临。 山中无日历, 每一片绿叶,都是隐士的创可贴。
带着三角形和沙哑的问题, 具体的我和抽象的我, 无数次,来过。
▎零头
她已孤独到无人匹配的地步。 喜欢重瓣的人,都歌颂牡丹去了, 她被剩为罂粟的零头。
演话剧,爱独白,齿唇落霜。 写阴郁之诗, 在语言的肥沃里, 种瘪谷,收集残月的耳鸣。
这个不染指甲的人, 从不伪装自己。 她矜持,厌酒, 但醉过一次, 与一只流浪猫睡成孤亲。 天亮,迎风流泪, 碎了纽扣的中年, 被那只黑绒绒的小灵魂, 带向酢浆草的冬至。
▎童话
给劳损的比喻贴上止疼膏。 蝙蝠你不必倒挂自己, 正过来不是罪。 被压扁的人,被操控的人, 请从皮影戏中哭出来。
我们去波涛上种一排树, 爱上石榴、柿子、玉兰和木棉…… 我们跑进老鲸鱼的胸腔里, 数一数里面的神灯。
▎春寒
对于孤苦, 残月比我的体验更深刻。 此刻,它是春节吃剩的饺子, 为无家可归者 提供微薄的福利。
春寒料峭。 鸟叹息着细雨的褶皱, 迎春花在锈迹里犹豫不决。
有皱纹的人走路慢。 从苦楝树的阴影, 到仙人掌上的余辉, 从虚无到童年, 这段不归路, 比长庚星的哮喘崎岖。
▎假期
太多了。来秀昆湖休闲的人。 陌生者和陌生者挤在一起, 加大了彼此之间的裂缝。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笔画复杂的人脱下毛衣和修辞。 有人想借助风筝飞起来, 却发现春风已经丧失。
独自在湖边闲坐。 鸢尾花忙着绽放, 鹅黄的倒影悸动着好几处语病。 我下意识看了看腕表, 内心的滴答, 不紧不慢,准确无误。
▎下垂
日子并不好过,多次荒芜。 在时间的收割中, 我并不合格。
哑巴在秋风中试嗓子, 我试图纠正灵魂。
中年要有下垂感, 悲伤也应沉甸甸的。 枝条松开果实, 蝴蝶把蹁跹寄存于花朵的灰烬。
▎野外:致独角仙
荒凉的芦苇后面, 灌木丛中挂满浆果, 就像隐士不在市井之间。 风顺着缝隙吹进来, 又退出去, 里面是安静的小世界, 有亮若瞳孔的蓝花, 也有轻于肉身的碎羽。
我蹲下来细看, 一只独角仙正拐进背阴的枝条, 它可能要小憩, 把身上的阳光脱在了外面, 就像脱下 型号过大的虚名。
▎散步者:致修辞的拐弯
野鸭对一条河的了解, 不仅仅浮于水面, 还经常沉潜,试试深度。 小时候,我也喜欢扎猛子, 练习憋气,沉溺于危险的游戏。
这些年,生活把我教育成一个散步者。 岸边,酢浆草空出一条小径, 我被尽头鼓励着走向尽头, 把未知的弯曲,走成已知的风景。
这个过程带有惊喜—— 春风轻拍枝条的关节, 拍到哪儿,哪儿弹出花朵。
正如你们所知,花开是有声音的。 晨光,唤醒视力…… 爱,调整琴键的呼吸…… 每一种修辞, 都有妙不可言的拐弯…… 所有这些,我都深深迷恋。
▎斑斓:致晚秋
蔚蓝在加倍蔚蓝。 词语在练歌者的回声中爬坡。 翠竹见风就长, 认真调整着脊椎的弯曲。 在一种叫秋的病面前, 我想活得笔直一些。
落叶总有纷纷时, 香泡树的果实将获得重量感。 摸一摸红枫, 树干似乎在颤抖, 那是火苗在里面窜升, 它来自大地, 又好像不是来自大地。
彩蝶是携带印章的临终者, 它信任谁, 就把一生的斑斓降落在谁的肩头。
▎山寺边:致天鹅
来到仰躺的睡莲面前, 我忽然想起, 花开累了,一定要休息的。
红蜻蜓不是在飞, 它是在平衡佛号与美人蕉的倒影; 白蝴蝶忽闪着薄梦, 舍不得压弯水草, 它只是在蜉蝣的呼吸上停一停。
我扔掉钥匙, 轻轻坐在天鹅旁, 就像从来没人坐过一样: 忘记方法, 不去解答。
▎私生活:致悬铃花
瘦竹突破极限, 瘦到天空的嗓子眼。 让人心惊的还有: 某些胖嘟嘟的大家闺秀: 牡丹的赘肉加重视觉的负担。 美是个谨慎的词, 要美,就要美得有骨感。
我喜欢逛山, 一个早晨一个黄昏地逛, 前生今世地逛, 最终还是爱上低头的绽放。 确切地说,那不叫绽放, 花瓣螺旋卷屈,呈吊钟状。
我有常绿灌木的私生活, 芳名悬铃花—— 以静静下垂为傲, 以完全打开自己为羞。 ▎佛性:致浮世的边缘
金丝雀落回草地, 自然而然,收拢了袈裟。
银杏舍弃了所有的金币, 顺其自然,抵达晚秋的坦然。
我行走在浮世的边缘, 步履匆匆, 惦记着用哀伤修饰暮色。
万物带着佛性, 我不该自己把自己排除在 自己之外。
▎酷夏:致鸢尾花
蚯蚓被暴雨请到地面, 一截一截,死得横七竖八。 烈日哀悼了它们。 车辆快速熨过正午的褶皱。
为了降温,有人口含雪糕, 为了坚硬的承受, 路面把自己抵押给远方。 棕榈树高举肋骨扇, 好像有所诉求,又耻于表达。
我不能若无其事地走过这个酷夏。 鸢尾花也无法置身其外, 它挤出紫莹莹的光, 为建筑物斜射过来的影子, 消解火辣辣的炎症。
▎只有一朵嘴唇是不够的:致沉默
只有一朵嘴唇是不够的, 我想亲吻满天星辰, 又想为无名的凋谢低唱挽歌。 一个遗忘追忆另一个遗忘, 一种活法偷换另一种活法, 因为懂得,所以更加困惑。
只有一朵嘴唇是不够的, 有时候,我想与世界对话, 漩涡关闭了耳朵。 有时候,所有的火焰聚于针尖, 面对劈头盖脸的羞辱, 只能隐忍地咽下:雨和碎词。
只有一朵嘴唇是不够的, 要么,只字不说, 要么,十朵嘴唇同时声明: “我保持沉默。”
▎旧头饰:致紫薇凋谢
大地的子民各有宿命。 有些杂草从没开花, 唯有紫薇凋谢时, 它们才拥有细碎的小色点。 这些租借的旧头饰, 多像卑微者自身的绽放, 其实——这何其虚妄。
自然界也有悲欣交集的时刻, 你听那秋风走过浮世, 它清点草上的落英, 瑟缩着僧的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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