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时,班里有大约八十来号人,每天挤在一个小教室里,做着所有初三学生都在做的事情。傍晚太阳西沉,便蜂拥而出,到学校门口买来热干面炸鸡排咖喱饭等各种吃的东西,带回教室。于是教室里久久弥漫着番茄酱的气味儿。到了晚自习,有的扯开嗓子摇头晃脑地读书,有的跟前后桌下五子棋,有的埋头抄作业,每个人都在忙自己手头的事情。
那时的我沉迷写诗,尤其是上课写,因为上课写诗具有下课写诗所不具有的独特趣味。在众多的课程里,我尤其偏爱化学课,化学课上的我总能文思如泉涌。我把写诗的本子藏在化学课本下面,并且在本子的第一页抄了许多化学方程式。这样老师一走,我就能继续刚才的思路了。如此一来,竟写满了好几个本子。
坐在我后面的是两个女孩。我写了诗就拿给她们看,久而久之,她们便成了我为数不多的读者。我们的合作不仅限于读诗,还有抄作业。学生时代,抄作业是一件极其刺激的事情。我拉进来好几个人,彼此分工写作业,第二天早上来了互相传着抄。这样,向来痛恨作业的我,也开始认真写起作业来。
中午放学,我常常走得很晚。一个人在空荡的校园里走。所有的教室都空了。空的教室和空的桌椅。厚实的广玉兰叶子。地面叫白阳光烤得发烫。
五月的一天,我听见两个女孩小声地讨论什么秘密。我禁不住好奇,上前打探,原来她们在说翘课的事情。坐在右边的女孩说,商场里新开了一家电玩城,她们打算下午的课上完就去玩。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漫画杂志上看到了“翘课”这个词,见身边的人翘课还是头一回。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因此还在心里暗暗地将她们嘲讽了一番。那之后几天的晚自习,果然没见她们来。
可是我对电玩城的兴趣却与日俱增。倒不是说多么喜欢电子游戏,只是单纯地想去看看罢了。终于在星期六,我背上书包,来到两个女孩说的那条路一探究竟。
这是五月一个晴朗的上午,空气里弥漫着初夏的温馨,街边的树和楼房洋溢着生机盎然的光彩。很久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景象了。上一个寒冬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情。
我找遍了那条街道,也没有看到她们所说的电玩城。正准备回去的我,被一条小巷吸引了。这条巷子两边都是红砖砌的墙。土路。沿着巷子种了一排笔直的白杨树,长得正繁盛,一直延伸到巷子尽头的一片绿中。我想进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刚走没几步,就见一条黑狗卧在路中间。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退到了外面。心里好奇的种子却一发不可收地生长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往小巷里看了一眼,黑狗已经不见了。这才无所挂碍地走进去。
往里大约一百米,就已经完全听不见街上的声音了。这里的树愈发地高大,砖墙上长出潮湿的青苔。耳边只剩下蝉的轰鸣。绿意渐浓,我有一种脱离城市走进原始森林的感觉。人声鼎沸的市区里,果真有如此清静的地方么?我不禁对这巷子是否真实存在产生了一点怀疑。墙上的青苔越来越浓了,头顶的树冠几乎要把天空整个遮蔽起来。
又走了不知多少步,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小池塘,池水是浮萍的翠绿色。池塘边,杂草几乎淹没人头,仿佛终于找到一方可以肆意生长的法外之地。所幸还有一条小路,看样子是经常有人来。
沿小路向内约五十米,路边躺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半埋在泥土里,锈得无可救药,活生生地呈现出一种被遗弃的可怜姿态。显然不是最近有人骑过的。在这种乡间土路上,摩托车几乎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然而,有谁会把自己的摩托车抛弃在此呢?我想,无论如何,这摩托车是脱不了化为一堆废铁的命运了。
思考着摩托车的主人,不知不觉,来到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是一间不小的房子,房前植有榆树,树下有一个石灰池。这种石灰池以前在奶奶家附近见过很多,造石灰的人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华,用石灰做了很多巨大的仙人掌仙人球放在门前。这里却唯独只有一个石灰池。我走近一看,石灰池的石灰已经干了。池里白得一塌糊涂。
我很想进屋看看,又担心里面有人,就在树下站了一会儿。这房子是红砖砌的,屋顶也是红色的瓦。窗户则是木的,刷的绿漆褪了不少色,内有报纸,已经发黄。报纸的年份从一年到五年不等。我贴着窗户看了几篇报纸上的旧闻。接近中午,天气变得炎热。夏日蝉鸣此起彼伏,作为背景的声响。
出我意料,房门并没有锁,而是半掩着。里面过于昏暗而看不清楚。我敲门,许久没有回应。思考再三,我鼓足勇气推开门。
门发出老旧的吱呀声。
一股老房子独有的气味儿扑面而来。没人。有人的房子和没人的房子有明显的不同。我小心地来回走动,每一步脚下都腾起火山灰般的尘土。地面是简陋的水泥地。阳光从门外透进来,而屋里格外凉爽。
整座房子一共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的墙上都靠了好几块巨大的玻璃。看样子是一个加工玻璃的作坊。我站在玻璃前,看自己在玻璃上映出的影像。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在公园里照哈哈镜的感觉。于是玻璃上的我仿佛也确实地扭曲了,呈现出种种可笑的形象。事实上并没有。我转身打算离去。
这时我注意到靠墙的地方有一张旧木桌子。桌上有一个本子,上面落满灰尘,仔细看大概是记账单一类的东西。不过主人的字体倒是着实不错,苍劲里带有一丝温情。这才发现墙上还有涂鸦,只看得见右半边了。是一只穿裙子的方块形状的兔子。我辩认出旁边的“兔女郎中”四个字,感觉有点好笑。
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里会不会变成荒漠呢?
念头一出来,我就立刻觉察到强烈的不安。像有电流从身上通过。背上直冒冷汗。两条腿颤抖不止。我突然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无来由地想离开。随即迈开双腿没命地跑了出去。一路上我什么都顾不得看,好像背后有什么可怖的东西紧追着不放似的。
终于回到车水马龙的街上。熟悉的世界。回过身,仍是那一片绿,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大口喘气藉以让心跳平复下来。五月的太阳,给一切都镀上一层新鲜奶油的色泽。
星期一来到学校,我告诉两个女孩没有找到电玩城。她们抱在一起哈哈大笑,说我肯定是走错了。我想了想,大概确实走到了相反的方向,不过没有继续想下去。我没跟她们提小巷与玻璃作坊的事,对我来说,那终究是一件太私密的事情了。毕业的时候,互相留了明信片,之后就去了不同的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