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女婿》剧照
我的爸爸是个上门女婿，上个世纪80年代和妈妈结了婚。外婆一生无子，不得已招爸爸作了上门女婿，我和弟弟都跟着妈妈姓，便把外公外婆叫作爷爷奶奶。
据说年轻时的爸爸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愣头青，第一次跟着妈妈上门也不晓得该带点烟酒糖果。妈妈跟着奶奶下厨做饭，他和爷爷相对而坐，硬着头皮挤出一丝笑，用了十几分钟却憋不出一句问好的话来。爷爷皱着眉抽着烟也不主动搭话，气氛尴尬得像空气被凝固住。
也难怪，没人教他。他的生母早亡，继母不上心。兄弟三人马马虎虎地长大，说媳妇成家这种事也只能自己给自己张罗。他在亲戚家的婚礼上一眼相中作伴娘的妈妈，而当时，我的外公刚刚退休，大女儿顶了班，家里严重缺乏劳力，急需一个上门女婿来填补。
开始他不同意，认为入赘丢人，更不愿意去别人的屋檐下吃苦受累。妈妈用分手和眼泪来威胁，他的心一软，就点头答应了。其实，奶奶也不太同意，她看上了隔壁刘大妈那个壮硕又和气的儿子。无奈女儿哭闹着非他不嫁，当妈的也心软，只能转身开始默默操办婚事。听说婚事很高调，大卡车照相机全都用上了。那会儿我们家有拿工资吃饭的退休工人，在村里似乎高人一等。
进门第二天他便带着妈妈下地收割水稻，出了一身蛮力，回家捧着大碗吭哧吭哧吃上几碗，然后倒头就睡，尽量避免着和爷爷奶奶的正面接触，那一声“爸爸妈妈”始终喊不出口。爷爷奶奶虽然不悦，但对这个能吃能干的“儿子”也算得上勉强满意。想不到的是几个月后，爸爸就提出不种地了。
结婚前，爸爸跟着他的表哥去到了云南最南端，毗邻越南的河口县。那时，对越结束还不久，边境小城河口百废待兴。爸爸和表叔将电子手表带到河口卖给越南人，又把越南的拖鞋和芭蕉贩卖回来。几趟下来，他们赚了钱，也看到了边境贸易的潜在商机。于是，一个关于进出口买卖的雏形在爸爸心里渐渐形成。
但奶奶暴跳如雷，一千一万个不答应。
她不识字，从旧社会的吃不饱穿不暖里走过来，经历三年自然灾害，经过人民公社吃食堂，饿怕了穷惯了，于是认定抓在手里的土地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爷爷常年在外，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四个女儿苦熬，对土地和劳力的珍视不言而喻。在深情依恋着土地的祖辈们看来，买卖不过是投机倒把的小玩意，哪儿比得上朴实土地结出的硕果累累令人心安？可爸爸也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嗅出了春风拂过的芬芳，他也执意不肯放弃。
“天冷找火烤，天热找扇摇。我们家是没人干活才找你来的！”爷爷站在堂屋里对着房间里的爸爸大声吼骂，年轻气盛的爸爸也被激怒了，几次想要冲出去理论，都被流着泪的妈妈死死拉住。爸爸无奈，开始罢工抗议，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奶奶也不劝阻，自顾自熬着排骨炒着腊肉招呼爷爷和妈妈过来享用。第二天晚饭时，妈妈的干呕恶心宣告了我的到来。爸爸的抗议也随着身份的升级而自然告终，他黯然垂首，默默收拾了秤砣秤杆计算器，像是认了命一般，心甘情愿地被土地套牢。而随着我和弟弟的相继出生，他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对爷爷奶奶的合适称谓，“娃她爷爷”、“娃她奶奶”。
我从小就知道爸爸和爷爷奶奶关系不好。每天开饭，奶奶都会吩咐我去喊爸爸，即使爸爸就在距离她不到10步的天井里洗脸。
虽然他们都不会在我和弟弟面前说对方不好，但家里始终存在着一种不冷不热的沉默与压抑。同是女婿，爷爷奶奶对逢年过节到来的姨夫们热情洋溢，却从不主动招呼爸爸吃一片西瓜。这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没有血缘亲情或浓烈爱情做纽带，同住一个屋檐下会有多尴尬。
可他们不分家。
在农村，儿女分家再平常不过。狭长的小巷里经常弥漫着婆媳的嚣张对骂，家当在长辈们的见证下一笔笔清算分开，与原生家庭的割裂分别，通常在婚后月余就匆匆到来。
可能岳父母看女婿和公婆看儿媳终究会有点不同吧，与婆婆们被抢走了儿子的感受相比，丈母娘们意识到的是世上又多了一个疼惜女儿的男人。所以，即使矛盾重重，但都能在爱的名义下互相容忍退让。
唯一一次提分家发生在我刚刚记事时，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他们因为什么吵起来，但爸爸血红着眼抱起我夺门而出的片段却始终刻在心里。寻常的小媳妇受了气，可以背上孩子回娘家哭诉一通，但他无处可去。那年他还不满30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尊与傲气都不允许他转身向自己的父亲或兄弟诉说。
于是他带着我到了镇上，给我买一碗米线，自己则沉默着坐在一旁抽烟。当我吸溜完一大碗过桥米线时，妈妈带着弟弟追来了。
“实在不行，我们就和爸爸妈妈分开过吧。”妈妈的话语带着哭腔，爸爸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碎，伸手接过已经睡熟的弟弟，然后又拉起我，“走吧，我们回家。”他脸色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分家于是不了了之。
《新上门女婿》剧照
有一年，三姨和姨夫闹离婚。感情破裂再也谈不拢的夫妻俩闹得不可开交，某一夜三姨匆匆逃回家，不多时姨夫便带着一大班本家兄弟拎着棍棒赶来，在我家门口拉开阵势。一辈子守在工厂的爷爷吓得面色如土，爸爸则顺手拿起砍柴的斧头就开了门。
“你们干什么？”他挥舞着斧头怒吼，“今天谁敢乱动一下，我就砍了他！来呀！”那天我躲在房间里悄悄往外看，光着膀子青筋暴起的爸爸，像极了守护我们一家人的神。爷爷奶奶看向他的眼神，瞬间就充满了柔情。
三姨离了婚，爷爷便将家庭财政大权正式交到了爸爸手里。忙碌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开始含饴弄孙，不幸的是这样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年。在我8岁那年的一个春夜，爷爷因为冠心病发作忽然去世。
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我们和姨妈姨夫的联系基本靠写信。爸爸辗转打听到姨妈单位同事的BP机号码，才把消息送出去。家乡的风俗是儿子跪地亲手给逝去的父亲净面、理发、擦澡、更衣，然后披麻戴孝向抬棺材的人一一下跪。开始的时候妈妈担心一向与爷爷不合的爸爸会拒绝，事实却证明她想多了。在姨妈姨夫还没赶到的头一天里，爸爸独自完成了以上一系列繁琐事件，最后以孝子的身份把爷爷送上山。送葬队伍出发时，奶奶抹着眼泪说：“老头子，你总算还是有儿子送终了。”
农村的葬礼冗长而复杂，前前后后差不多需要一周的时间来忙碌。当事情了结，我们家的小院开始空荡下来，我才发现爸爸已经胡子拉碴，瘦了一大圈。他从头到尾都没流一滴泪，也不再提起那个常与他作对的倔老头。
少了爷爷的退休金做支撑，家里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爸爸开始四处奔波，为了赚钱不分昼夜。那一两年，我几乎见不到他，因为我睡着了他还没回家，等我醒来上学，他却已经早早出车。
三年后，家里经济条件好转，重新装修房子，贴了地板砖、装了天花板、彩电冰箱都买回来了。有一天爸爸对妈妈说：“昨晚我梦见你爸爸，他站在门口，摸着我的车，夸我说你买了车，家也修好了。”说这些时，他的表情自豪而骄傲。
奶奶不再固执地把爸爸捆绑在那几亩田地上，默许了他开客车半农半商。我和弟弟都上中学了，爸爸也开始发福，有了中年人的沧桑模样，性情似乎也开始逐渐温和。他和奶奶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虽然两个人依旧话不多，但奶奶的关爱已从一粥一饭中溢于言表。她开始关心爸爸爱吃什么，有一次甚至偷偷摸摸拿出一个小“金佛”塞给爸爸，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这是我花500块买的，那个人修路挖出来的，够你们吃一辈子了。你拿着，悄悄的别告诉别人。”爸爸哭笑不得，他们还做不到真正的情同母子，但已经有了寻常岳母与女婿的模样。
很多人都忘了爸爸是上门女婿，提到我们家，首先想到的都是他。在爷爷去世后力挽狂澜重振家业，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之主。
如果生活无风无浪地过下去，爸爸和奶奶的关系可能也就止步于此了吧？直到来了一场大病……
生病的人是我，奶奶最疼的孙女，爸爸最爱的女儿。
大学毕业后，我得了尿毒症，需要肾移植。妈妈陪着我四处奔波，在全国各地辗转治疗。偌大的家瞬间变成了空荡荡的房子，只余下风烛残年的老人和焦头烂额的中年男人相对无言。不知道那些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我沉浸在红颜命薄的哀伤里，任性地寻死觅活。当消息通过电话传回去，我猜想奶奶也许孤坐在沙发上老泪纵横，爸爸大概正沉默地抽着一支又一支烟。在那样让人绝望的空寂里，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为着他们共同深爱的这一个孩子……
但第二天，爸爸依旧会奋力工作，奶奶也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家里大小琐事，这一次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将救命钱和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
手术很成功，我跟妈妈回到家时，却惊讶地发现奶奶会在吃饭时嘟嘟囔囔着跟爸爸说鸡肉有点咬不动，而一向沉默寡言的爸爸竟然也会耐心地跟奶奶解释抗日神剧里的故事情节。
有些家庭容易被苦难拆散，有些家庭却因为共同承担而日渐坚固，我想，大概是磨难催化了他们早已发酵多年的母子情分，时光终于把这两个人变成了真正的母子。
半年后，妈妈出门打工还债，我也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偌大的家，再次交给了奶奶和爸爸，但这一次，我们都不再担心他们的相处。
第一次带高先生回家时，爸爸打来电话嘱咐：“什么都不用给我买，但是记得给奶奶买豆奶粉，她喜欢喝。”那天高先生带着大包小包进家，又殷勤地下厨做菜，和爸爸相谈甚欢。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20多年前第一次拜见岳父岳母的情形，只是事后黯然说了一句：“我不如小高。”
一切都重新回到了正常轨道，年过半百的爸爸开始给自己制定目标，他说：“我要自驾去一趟西藏”，“我要再去一趟越南”、“我要到处去转转”……但所有出游计划的前提都是等奶奶走了，我逗他说：“到时候你得给我看孩子呀！”
他却大手一挥：“那是你们自己的事，现在我的责任只有你奶奶了。”他的神情告诉我，他不再是上门女婿，他是这个家真正的儿子。
-作者-
婉兮，十点读书签约作者。90后，不偏激不毒舌，有温度有力量。 微博 @婉兮的文字铺，个人公众号：婉兮清扬（ID：zmwx322）。新书《那些打不败你的，终将让你更强大》正在热销中。
本文转自：婉兮清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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