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底层空间”角度来分析几部香港电影,“底层空间”其实有一些不同的学科交叉概念。社会学研究中的“底层阶级”的概念,包括落实群体、脆弱群体以及劣势群体等等不同的概念,还有文化研究中的底层概念等。上世纪80年代,印度史学中提出了“庶民”概念,这也是底层。今天我选择了几部电影,主角是香港比较底层的小市民,从电影探索他们生活空间的变化。
从《七十二家房客》到《一念无明》,跨越时间非常长,要做很大的量化研究,但是时间不足,所以我提炼了几部。主要是《桃姐》、《一念无明》、《七十二家房客》,还有“麦兜”系列我也会提到。这些电影中,第一是空间实体的变化,第二是摄影机拍摄视角的变化,第三是其背后生态的演变,第四是文化的演变。
为什么特别把1973年拍摄的《七十二家房客》提出来呢?因为这是一部非常老的电影,我觉得后来很多很重要的香港电影都有《七十二家房客》早期建构的基础。刚才学者提到了九龙城,其实在某种人际关系、空间关系方面,和《七十二家房客》也有对应之处。不仅在早期的《七十二家房客》中有所体现,后来周星驰的《功夫》也是对早期的人际关系空间的怀旧。周星驰是特别擅长解构的人,不是擅长建构的,他很多电影都是从其他电影框架中找出很好的故事原型加以解构,《美人鱼》是对《色·戒》的解构,《功夫》是对《七十二家房客》的解构。
《七十二家房客》有非常重要的公共空间的表现,就是在很多人聚集的大杂院里有一块公共的空间。在这个公共的空间,会上演电影非常主要的场景,比如会在这里对抗他们的对手,包括后来警察和他们发生冲突等,所以这样的公共空间变成了一个底层的凝聚力聚集的地方,以及对抗解决的场地,所以公共空间变得非常重要。《功夫》里,他们对抗当然不是简单的对抗包租婆,而是更加复杂的对手,也是在他们的城寨空间里。虽然他们住得非常拮据,但公共空间的表现不遗余力。《桃姐》和《一念无明》等比较新的香港现实题材影片中,我们看到底层聚集的公共空间不再成为大家共同对抗其他人的场所,也就失去了它本身的空间场域带来的底层凝聚力量。《桃姐》里呈现的是一个极端的、非常大的公共空间,桃姐在老人院没有私人空间,因为顶层每一个房间都是敞开的,可以公用的,并不是分割开的,所以我们看到私人空间的消失状态。
《一念无明》更加极端了,它是一个私人空间极度狭小的暴露。《七十二家房客》和《功夫》的私人空间特别小,但是不会用一个摄像机从头到尾用上帝视角把这样的空间安全彻底残酷的暴露出来,而是维持住最后的体面以及香港的文化里面的克制和梳理。但到了《一念无明》我们看到了对空间非常残忍的暴露。大家都对《一念无明》的海报印象深刻,那是上帝视角的镜头,小小的空间一露无疑,这是私人空间的变化,另外是通过镜头的机位表现出来的。在《七十二家房客》里,镜头机位是比较固定的,自己的空间会有所保留的、会固定在公共空间里。《功夫》用了平移镜头展现内部空间的人非常烟火气一起生活、共同患难的场景。在《桃姐》里,摄影的机位不是平视的,也不是移动的,而是已经抬到了45度或者60度左右,开始用更敞开的视角拍摄老年生活状态的桃姐和老人院其他人的生活状态,或者也可以说,是用更关切的摄影机位捕捉他们在生活最后瞬间的整个人的疲惫状态。《一念无明》用了非常强烈的俯拍镜头,所有一切很敞开的暴露出来,这是非常残忍的,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克制和梳理。香港的人口密度很大,经常有时候去很热门的饭店吃饭要跟别人拼桌,或者会和人的距离很近,但可以感觉到人和人之间的克制,是文明社会的体现,但在《一念无明》里,空间的压迫感把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出来。
还有天台场景的表现。天台是一个很奇怪的香港空间。在类型片里,《无间道》经常在天台进行秘密的见面,比如和卧底在天台见面,私下有一些交流是非常干净的。我们看到美国翻拍的《无间道》,天台很有生活质感。在现实题材的影片中,我们看到保留一些天台的空间,其实是为了给已经到了底层的,到了没有更多的私有空间生活的人保留一些温情,保留大家还可以交流的可能性。我们没有共同的阶层对抗者,没有共同的底层凝聚必要性,所以这些人想的就是《一念无明》上的小朋友说的一样,“你要向上流动啊,就是人要向上爬”。天台上,人和人之间还是有一些交流的,这是最后的温情场所。“麦兜”电影里,有一些想象的空间,有去马尔代夫的场景,其实这都是对一些不存在的或者不能实现的空间的想象,麦兜住的房子也是在一片高楼之间的旧房子,其实和《一念无明》相似,但表现的年代比较早,没有这么一览无遗。
第二是传统粤语电影中理想主义的失落。刚才说的镜头机位的变化,一方面是空间的真实底层人民变化,背后所体现的也是生态的演变。之前许乐老师也发过这个照片,1993、1994年九龙城寨被拆除,把底层人民所生存巨大的奇幻的空间完全消失掉了,其实把很多多元化的可能性去掉了,他们就分散了,这是被逐渐同化的生态空间。对香港电影的保护,也是对生态文化的保护,这是原生态在发生变化,怎么样能够留住,这是比较复杂、也比较困难的事情。整个生态的演变,造成香港电影空间的变化,还有通过镜头的机位移动,可以看到它对底层的展现已经越来越残忍,但还是保留住了一丝温情。这个就像港味的消失,我们怎么保住香港的味道?是用一种回归家庭的方式。《一念无明》里,可以看到父子之间在绝望之下,还是找到了沟通的可能性,包括志明也回归了传统的家庭模式,对外找不到现实的温暖,回归了家庭。“麦兜”里有一句话,“过去属于爸爸,未来属于妈妈,过去是勤勤恳恳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现在是非常难以忍受的”。这句话我觉得可以转成对香港电影的期待,一个是传统的美好属于香港电影的过去,新的格局属于香港电影的未来,过去是勤勤恳恳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现在是弥足珍贵的。
我做“香港电影的生态保护”课题研究,提出几个不成熟的想法。第一,应该建立一个香港电影的博物馆,是把原生态的东西放进去,包括之前的九龙城寨可以作为一间展厅,把跟九龙城寨有关系的放到香港电影博物馆里,可以触摸到建筑的质感和看到相关电影的视频。这是非常像迷宫一样的博物馆,可以看到香港电影的过去和现在,包括甚至通往未来的通道,可以保留住很多当下的东西,也可以从中发现对未来有建设性的可能性的东西。这其实不需要特别高的资金投入,《一念无明》就值得研究。第二,文化的传播可以通过多元化的渠道传播,不仅是电影,还可以和其他的文化产业的共生,包括美食。最近我发现跟香港电影有关系的饭店很多,比如周星星海鲜馆,有很多相关的元素,这也是对香港电影文化的传播和保留的元素。其他的就是跟相关电影的旅游业,因为香港每一个街道转角都是一部电影的外景。《七十二家房客》在公共空间发生了很多冲突,《桃姐》已经把公共空间放到最大,其实也就是把私人空间全部压缩掉了。这是“麦兜”故事里他们的街道场景,包括《一念无明》天台的场景,包括天台也在“麦兜”故事出现了,私人空间的暴露和强化以前也说了,然后就是文化演变,空间的变化。一个是家族传统价值观念和接近凝聚力的瓦解,还有传统理想主义的失落可能会有新的理想主义起来,新的温情主义。第三,新的空间构成的全新语言。新的理想主义,用一句话表述就是,“在无情的世界深情的活着,深情的都可以拿掉”,只要底层的多元可能性好好的活着就已经足够温暖,香港电影也不仅要活着,还要好好地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