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连载 | 狗

01 手表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教授。”站在门口的男人停下了脚步，被叫做教授的人只给他留了个笔直的背影：“如果你一定要来，把那些智能的东西留在我家的外面。我还没老到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地步。”

许钧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口袋，把一个打火机从一堆糖纸硬币和不知道谁的假条中捡出来，扬手对着打开朝街口的窗户丢了出去——打火机活像是长了眼睛，不偏不倚掉进“危险品”的分类中。教授还没给他个正脸，许钧泽只好在门口充当一只廉价的衣服架：“您总不希望我把那块支架取出来。我是没什么意见，不过来恐怕也来不了了，我能期盼您打个急救电话吗？”

教授屈尊纡贵地赏了许钧泽一个侧脸，“取了智能芯片，你的手表应该是可以等到你废话完再抢救的。”

许钧泽耸耸肩，才明白这半天折腾的是个什么劲儿。他现在带的这块表里有块警局特供新型智能芯片，这个被他们称为‘狗’的小家伙几乎囊括了他的全部身家，可惜是没福气听这位洗涤心灵了。他摘下手表，研究了一下芯片的安装拆卸路线，拿一张糖纸折了折，轻巧地挑了下来，放在了门边的信箱里。“见到您真高兴。”

许钧泽这才发现方厘手里原来端着一盆肥嘟嘟的吊兰，其富裕程度和方教授家的一只骨骼清奇的橘猫相当，“这是新品种的吊兰吗？”

“多肉植物。”方厘不在意地放下吊兰，“上个月去乡下买的，名字忘了，我们叫它鸭梨。”

好吧，方教授一向不拘小节，橘猫叫橘子，吊兰叫鸭梨，上个月养死的观赏性乌龟叫甘蔗，大家平等友爱，为果园势力添砖加瓦。橘猫不知道刚从哪块领地上巡视完毕，缓慢地挪动着肥硕的身躯，还真有点巨大的橘子在地板上滚动的既视感。

这颗肥头大脑的橘子滚了一圈，慢吞吞地把自己镶嵌在柔软的沙发缝里，许钧泽提着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舒舒服服窝在另一边的沙发上，方厘还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此等大事，两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舒服的相处方式，许钧泽甚至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了一袋干枣，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红枣吸水的咕嘟声和巨大的石英钟走动的声响。

“警局的新发明？”方厘回过神来，慢吞吞地组织语言，“新加的功能是什么？血液分析还是五官对比？”

许钧泽喝了口红枣水，方厘也不是需要这个答案，此人的传奇事迹在高等院校唱了十五年，从现当代科技路上第一人到激流勇退，前者贡献了第七版科学教材超过70%的必考内容，恨得学生牙痒痒，后者永远封杀了此人作为典型教材激励学生好好读书这条路，恨得老师牙痒痒。

在科学第一人还醉心于AI和芯片升级的时候，许钧泽昏头昏脑错过了第一志愿，被工科大电子信息工程录取，方教授时正风华正茂，被热心宣传的工科大拉去做科学进步和人生价值的有关意义报告会，念得台下一头雾水昏昏欲睡。主办方自觉不妥，想出了个提问环节，话筒几经嫌弃，传到了饥肠辘辘的许钧泽手中，许钧泽在辅导员疯狂的眼神暗示下，端着最后一点力气装出了点学富五车的样子，问：“教授您好，我想知道您最感兴趣的是对哪个领域的探索。”

方教授给了许钧泽一个和善的微笑，许钧泽没费心听他的指导，他对科技发展的唯一期望是学校打游戏的网速不要太卡，再远大一点就是boss的掉率可以高一点，电子信息科学与技术就像命运是和他开的一个玩笑。后来大二参加转学校考试如愿以偿去了警校，过上了意想不到的非常贫穷的生活。

许钧泽上任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圆咕隆咚的橘子无私贡献的。方厘当时还是风光无限的科学家，找只猫这种小事都有人排队抢着做。但经不住橘子对许钧泽无条件的热爱，后来方厘也把橘子托给许钧泽几次，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忘年之交。

古人有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管这原本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交情里掺了多少水分，反正朋友就这么凑合着嫌弃着交下去了。忘年了几年，方厘一意孤行激流勇退，隐退后完全变了个性格，也不是说看起来好相处了，而是对智能产品的态度发生了天大的转变。至于许钧泽，这人脑子里从来缺一根叫趋利避害的筋， 没反应过来方厘的退出，反而和方教授走的更近了。原本一个月跑一趟，现在周日下午风雨无阻地过来……摸一把橘子大爷。

“上周那个案子怎么样？”方厘端着一个瓷杯子坐到沙发上问闭着眼养神的许钧泽。

“您猜错了。”许钧泽想想回答道，“老爷子是正常死亡。他的三儿子心虚是因为搞大了别人老婆的肚子。”

“……”方厘默默喝了口热水。

“不过您的想法很有意思。”许钧泽补充了一句，“组里的小江问您有没有推荐阅读的小说。”

“微表情心理学。”方厘缓了口气，“你们的教材应该比这个更通用吧。”

许钧泽点点头，也没提小姑娘问的不是教材书，而是打发值班时间的闲书，外面的天色有点暗，他习惯性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块上任不到三天的智能表迷茫的停在下午三点四十。方厘见状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那是块老式的机械表，得是有心的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宝贝，还是博物馆都不怎么常见的款式，一眼得赚个三五张科技展的门票，可惜该表的照片不值钱，不然许钧泽就能脱贫致富走向富裕。

方厘没在意许钧泽财迷的目光，“六点十五。留下来吃个饭吧。”

许钧泽欣然答应。方教授橘子甘蔗养了满园，该有的肉也没缺过，能蹭一顿饭是少出半天的饭钱，除了做饭慢一点，也没什么不能忍的。方厘一遍切豆腐一遍指使许钧泽剥葱蒜，蒜放的时间有点久，皮和肉抱得紧紧的，许钧泽难得嘀咕了一句：“教授，要不下次来的时候我给您带个管家？给您扫扫地剥剥蒜什么的，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实在不行我从警局带一个更隐私的？”

“你们现在出门开车的是车，遛狗的是狗，犯罪的是人。”方厘手里的豆腐慢慢变成颇有个性的小块，“许钧泽，你也知道近年来失业人群逐年上升，为什么警察的失业率远在任何一种职业之下？”

许钧泽张张嘴打算解释，鞋柜上的手机提示音尖锐又急切，许钧泽抱歉的看了一眼老人。方厘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许队。”那边的女人飞快说道，“谢天谢地，你还没放弃现代通讯联络的最后手段。城南高铁站出人命了，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死在候车亭，报警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初步判断是自然死亡。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不用‘狗’，这正是我们给你打电话的原因——‘狗’失灵了，在它的数据库中得不出有关她的任何信息。痕检科和法医组正在努力，您还记得体温公式吗？”

许钧泽猛地起身，血液冲着他的脑子流去，这条警犬上任以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可没人想过会有它失灵的一天，人口户口登记表上也没有新的全国失踪人口变化。

“尸温每小时下降1．5华氏度。”方厘说，“希望不要太久。车站的恒温智能系统可是很麻烦的。”

“借您吉言。”许钧泽用最后的力气说。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已超过二十四小时。”电话那头的江盐嗡嗡嗡嗡地吵，“车站工作人员会在十五分钟内集合。您得快点过来了。”

许钧泽的脑子糊成了一块浆糊，那边的女人不会看人脸色一样继续灌水：“局长说让您打开‘狗’的芯片，没什么意外就不要关上能源了。会给我们对您的联络带上很大麻烦的。”

“我知道了。”许钧泽说，“我的定位已经打开了。麻烦接一下我。”

江盐应了一声。

催命的电话终于结束了，方厘看着年轻人沉默地安回‘狗’的芯片，自言自语一样絮叨：“我早年的事迹被人找的差不多了，有一次还担任过科技创新的评委之一。那次我记得有个小孩蛮有趣，别人画的都是什么宇宙飞船，他画了一块手表。他明明小时候拿过全国儿童组科技创新一等奖，为什么不学电子信息科学与技术？”

许钧泽没有回话，老人的凌厉只展现了一瞬，下一刻他还是那个古怪的不好相处的疯子。房间里的石英钟低低地吼了一声，七点整。

“带把伞吧。”老人建议，“以防万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