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咨询，尤其在异乡，长时间的工作容易成为生活的全部重心，因而与工作伙伴的相处往往最能定义时间。
我与R兄共事近两年，他是我“小老板”，从认识起很快就混熟，互损“胖”已有一年，期间断断续续组成gym team、每晚9点去健身10点回来加班到凌晨后，虽然很遗憾各自身材也都没什么长进。
R兄大概是我见过的工作时长最长的人之一，不分时间（工作日or周末）和地点（办公室or车or飞机or机场）。我也质疑过他工作方式的效率（比如他常花很多时间在辅导团队成员上以至于有时对于工作内容并没有提前理清目标和思路），但在他带领下的团队往往有更好的氛围和更深的感情，最后交出来的东西也质量更高——当然，他比一般队长花的时间也更长。
R兄同时也是我认识的、为非工作原因而跨大陆飞行最频繁的人之一，至少每两周一次。拉各斯机场从来都是虎狼之地，嘈杂、低效、喧闹、拥挤，无数人间悲欢离合魑魅魍魉小剧场在这个服务和设备皆列于世界最差的国际机场上演。R兄和我经常一起出没机场，他飞DC，我飞各地。偶然一次一起飞拉各斯到阿姆斯特丹，经济舱后排的座位，吃着不美味的素食，。次日顶着黑眼圈，我转机伦敦，他继续DC。
由于飞行次数太多，R兄的机场经历可以出一本故事书：
· 比如他是怎样在某个会议延时后一路英勇冲过拉各斯交通和机场安检并豪气扒开登机口而登上飞机
· 以及他是怎样在某个会议延时后一路英勇冲过拉各斯交通和机场安检然而由于拖延症以及和同事（我）聊天而错过飞机
· 比如在油荒期间他是如何通过和某航班经理的友谊而确切得知哪家航班可以准时飞
· 以及在油荒期间他是如何被困在某架飞机内3小时之后被告知航班取消
……
除了刺激和挫败，机场也发生过许多啼笑事。
一次，我俩会议后直奔到机场，皆饥肠辘辘，我掏出几块国内带来的阿胶坚果膏来啃，并满心善意的给R兄说：“这是中国秘制的补充能量的点心（energy bar）。”
R兄是典型的“王子病傲娇胃”，不吃猪肉牛肉、不吃不常见的食物、对餐饮异常慎重，于是我继续忽悠说，“这个和印度甜点Soan Papdi有点像，我每天都吃；而且对身体特别好，你一定得尝尝。”
R兄遂接过一小块，小心翼翼嚼着，并问我：“这里面有哪些原料？”
我神秘一笑，“你吞下去了我才告诉你。”
R兄当即有些犹豫，出于礼貌没有把食物吐出来，小声嘟囔了一句“也不难吃啊，到底是什么呢。”
而当他满满咽下后再催问我时，我忍着笑、压低声音答道：“驴皮。”
那一刻，R兄的内心是全然崩溃的，他瞪大眼睛问我：“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憋不住开始爆笑，在一群各种肤色表情肃穆西装革履排队过安检的商务旅客中，我俩被频频侧目。R兄依旧顾及着他良好的修养，一字一句小声而坚定地对我说：“Claire，我-再-也-不-吃-你-给-我-的-任-何-食-物-了！”
然而这种气话并没有什么时效：一周后，R兄依然开心的对我带回拉各斯的赣南糖果赞不绝口。
好玩的事暂写到这儿。通过日复一日的谈话、争辩、讨论、指导和协作，R兄对我人生态度的改变大概有这么几点（部分为原话翻译）：
一，与人交往重在给他人一种体验，而不是单纯的信息交换。与陌生人相处首先要注意方式，其次才是内容。而好的方式，并不简简单单是你微笑、问候、有礼貌、音量语速合适，而是要让设身处地地考虑对方此时此刻的想法和情绪，并对此给出回应。至于自己找对方的目的，则缓而行之。遇事太过直接的人，有时难免让人觉得冷淡；这不是说做人要曲曲绕绕，而是要发自内心想人所想，常常提醒自己要先人后己——这是一种尊重。成为知礼的人不难，但要让人如沐春风却不易。
与陌生人建立联接的过程也最能体现人的同理心和包容度。R兄最令我惊叹的能力就是他对文化和个人的极度尊重、包容、有耐心，而他对事又同时有明确的底线。古语说的“外圆内方”，大概如此。
二，优异是检验工作的唯一标准，一切答案都必须直接有力对准客户最相关的问题。我们每天创造的价值必须远高于客户支出的时间和金钱成本，我们的每一份产出都必须是“德国机械表”的标准（R兄在咨询业最发达的柏林工作过2年）。给客户方案不是写命题作文，把事情一件一件说清楚就完了，而是要对准客户最关键的需要。客户往往意识不到根本问题在哪儿，那我们必须怀着谦卑诚恳的心帮助他们发现问题，再一起解决问题，这样才能避免纸上谈兵。而我们给出的每一个数字和文字，都必须有有力的事实、经验和分析，并且时刻做好因为市场变动而调整的准备。
三，永远、永远不要困在自己的脑袋里，宇宙大着呢。当事件突然发生时，人们的第一反应很容易自我代入——“这件事是不是因我导致的或者和我的切身利益有关？”然而，真相往往与你没太大关系，最理智的做法是不要过度解读、而集中精神给自己着手的事打好基石，在真正有大事件突发时才好随机应变。保持嗅觉敏感的前提之一是神经不要敏感。
四，如果真正学会了咨询，那么世上大多数事件你都会懂得如何溯源，再拆分和关联求解。一切复杂的问题都是剥洋葱，一层层剥下来都会找到根本的逻辑。做咨询不需要科研或者工程的基本功（虽然说这话的R兄是工程毕业后造飞机造烦了才跑去Yale读了个MBA），而是通过不同项目耳濡目染的训练而比其他人更迅速、有效、完整地剥到洋葱内核。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信念就是：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一定是执行问题，不是思路或方法问题。这需要一个“想”和“做”的平衡：如果一个问题看起来到了死胡同，那么是因为你的脚还没有迈到下一步；只要到了下一步，再看再想，前方的路又会一阶阶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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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都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旧谈，但因为在尼日利亚轰轰烈烈摇摇晃晃的大环境下，坚持这些与世界对话的素朴方式才显得尤为珍贵。偶尔，我也难免被尼日笼上一层消极情绪；R兄来尼日利亚4年了，他的态度往往更积极也更务实。
一次在机场安检，看着周围各色的商人，我小声对R兄说：“你看这些人，有多少是把尼日利亚当成cashcow, 挖完金子就走，留下一座空城日益混乱和颓废。”
R兄笑了，“来尼日利亚的人各式各样，你看，我们不也正站在这儿吗。”
还没等我缓过神，R兄又接了句，“所以赶紧的，等下进了休息室咱们讨论一下slides。”
于是我默默点头……但愿通过客户为尼国商业世界里的基业长青贡献一点力量。
许是因为R兄唯一的亲弟弟和我同岁，在生活方面，R兄简直就像我的亲哥哥，比如他对我“如何讨汉子”的爱情教育和我爸妈惊人的相似。虽然，他自己的爱情故事是个大写的“叛逆”，世界上最难的跨国恋大概就是印度和巴基斯坦，或者以色列和巴勒斯坦。R兄是印度裔、在印度教家庭长大，而其私定终身的未婚妻是来自巴基斯坦的（并恰好是我肯院同届的H姐：美女经济学家，坚定的女权主义者）。
R兄和H姐是在拉各斯做项目时结识的，作为不同执行方，R兄负责项目的商业内容，H姐推动偏社会/国际发展的部分。由于非常相似的人生经历、教育背景和价值观（亚洲身份、美国生活、常春藤教育），两人迅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项目结束后，H姐回DC，R兄便开始了常年往返DC的爱情旅程。虽然两人都是和父母很亲近的“乖小孩”，但他们并没有被国籍和宗教困扰，选择一起劝说家庭、保卫爱情；其中各种艰险周折，此处不多言。
R兄曾教育我说，爱情是从来不会“为时过晚”的。在遇到H姐之前，他也有过男生常见的爱情里的英雄主义；他费过气力去爱和相处的女生，或许也可以和他安然度过一生，但H姐才是唯一那个人、让他有动力和毅力去化解（而不是忍受）漫长一生中两人和两个家庭的所有差异。H姐是他见过的精神最独立、心肠又最柔软的女生，与H姐相处，是他最舒服的那种：不需要勉强改变，却又能正面提升自我，因为两人的目标和价值是如此契合。于是他不需要做“英雄”，不需要自顾自的去“付出”、“索取”和“牺牲”，而是两人在一个频道上共鸣。更妙的是，如果有一天分开，他们依然相信彼此可以优雅告别，并都活得精彩和开怀，不论事业、爱情和家庭。
或许爱情最美好的一种呈现是，两个独立健全的人格建立了超越爱情本身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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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R兄工作的日子里，我从未担心过“如何去impress上司”，而是在他的支持下全神贯注于“如何解决问题”。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对我是近乎温室的工作环境，无时无刻不是做自己；真实世界里的暴风雨，都很久远了。
而对于我这种特别懒的员工，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能零点一封邮件把我唤回去开会、周末早上派厨子狂敲我房门拉我起床加班、周末从晚上8点通宵工作到早上6点……我也不怨愤、同时吭哧吭哧继续拉着驴车干活的人；因为他也是那个会把一切来自大佬、客户和公司压力挡在我们门外的人。比起教会我如何做咨询或领导他人，他言传身教我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做一个更好的人：如何去包容和尊重，如何被期待和信任。
与非中国人交友，少了基于共同文化的共鸣点，总是不易建立长期深度的连系，而那些突破了文化壁垒建立的羁绊，往往能在身上留下更深的烙印。此后，即使难得再聚，友情也与印记、与生活同在。而当世界慷慨赠与我每一点滴善意时，那些曾经美好的人，就会不露声色地存在于每一个美好的时光片段里。
这是一根细细长长的机缘线，不念朝暮，天涯此时，不分山水，心照不宣。
（后记，R兄和H姐正齐心周旋家庭事务并筹备婚事。前日，我对他说，“你俩的故事太励志和感人了，婚礼上我一定会被感动哭的。”
R兄悠悠的笑了，说“Claire，我希望你的路会容易些，这样我和H可以在你未来的的婚礼上放声笑。”）
（图片来自网络，封面图片是印度电影PK，里面有一对印度和巴基斯坦爱人最终happy ending）
蓝其：客居尼日利亚，自甘奴役于米国咨询，毕业于中关村群众大学和坎布里奇政府学院。倒计时10周在拉各斯。
真话非洲：私人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