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号风球的大暴雨里乘的士到机场，就为等那必然延误多时的飞机。此时离开，有些不舍。我爱香港，我爱我香港的朋友们，我爱香港人民和他们创造的稠密之丰富，与三年前不同，如今我已能接受香港的一切。我恨自己的愚笨，这么多年，我的广东话听力仍然一塌糊涂，遑论用广东话表达，这让我错过了许多好机会，辜负了许多好人的盛情。
和我同机去北京的香港学生们，兴奋得在候机大厅跳起舞来，阳光灿烂的他们，给这阴郁愁苦的天气添加了活力。看T恤衫上的字，他们是去北京实习的，希望未来的同事和师傅们能善待他们，他们是那么纯洁，应该受到宠溺，不要故意伤害他们。他们就像刚出壳的小鸟，湿漉漉的，而他们投入的是一个比香港冷漠野蛮得多的世界，此时嘻哈说笑的他们，不知道忧愁。
登上飞机走向座位的他们，依然兴奋，女孩子笑嘻嘻的，在学Air China空姐大美女们的普通话欢迎语，对于没有英语，也没有广东话的服务，学生们觉得新奇。新奇总是不会长久，它必然被其它感受所取代，下飞机的时候，孩子们变得沉默了，此时的他们，木讷而沉闷，那完全不是旅途疲劳造成的。那些温柔体贴的空姐，完全讲普通话，而且，完全不会广东话！孩子们感到惶恐，他们甚至不懂飞机还在滑行的时候上厕所，空姐在对他们告诫什么，即便从表情上猜出了，也不懂怎么把平时的“唔好意思”用普通话讲出来，即使平时他们知道怎么说，此时也头脑空白反应不过来，可怜的学生，只能躲避空姐的眼神，呆头呆脑闯进洗手间，赶快把门锁上。
学生们掉进了普通话的陌生大海，无论乘务员还是乘客，没人听广东话，更没人讲，在这里，只有现实的普通话——与课堂上不同的语法、大量陌生的单词、毫无预兆的短语、极快的语速……孩子们听不懂，也说不出，眼前的局面，绝不是他们平时偶尔飚几句普通话开玩笑那么轻松的。好可怕，这不是随时可以站起来的游泳池浅水区，而是深不可测的开放水域，即使喘不过气，也没处可以攀附，只能在水里苦苦挣扎，也许，这是学会语言最快的方式。
在飞机上就被使了下马威的学生们，将来会爱上北京吗？过去的我，会非常坚定地认为不可能，这是座粗糙、肮脏、丑恶的城市，随时随地无情打击人们的善良。我不否认自己是刻薄挑剔的人，凡事只看坏处，每次从香港回到北京，都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找回生存的原则——如果对陌生人存有一丝真诚和尊敬，那必然会受到惩罚。
可是，这次我回北京，第一感觉竟有很大不同，免税店的售货女孩们训练有素，办事效率极高，又能礼貌对待一切人，气质里不带轻蔑和懒散，这本来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在飞机机舱里囚禁了大半天，我嗓子干得说不出话，不料一台辉煌的自动售卖机就在我去出租车上车点的路边，这是个聪明机器，买饮料可以用微信、支付宝、纸币、硬币，纸币的识别率很高，找零的程序也非常科学。排队等出租车的不下400人，但音量不大，竟然找不到吼电话或者旁若无人放肆聊天的人，没有抽烟的，没有插队的，就连个把揽生意的黑车司机都客气低调。以往上车点的指挥员都是身材气质两干瘪的年轻人，态度非常懈怠，这也是北京服务界最典型的形象，今天所见却不一样，穿工作服的小伙子身材壮实，气质饱满，态度积极，浑身使不完的劲，没有居高临下的蛮横，只有替人着想良好沟通勤奋服务，碰到这样的人，乘客也都配合，等候时间虽长，却没人抱怨。
北京的变化快、变化大，总是在物质上，而且因为人的问题，那些变化往往不是我所乐见的，而这次回京所见之变化，让我非常惊喜，希望北京能不退堕，一直向前，在光鲜的物质外壳下，充实健康善意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