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香港病人,治好了我的港片恐惧症.】

1995年，影评人列孚在杂志上说：“香港电影已死”。

2005年，导演张坚庭更是直言，“香港电影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使命”。

2009年，尔冬升说：“你们喜欢看的港片，三年之内就会没有了。”

港片变烂原因有很多，比如港片最经典的警匪片，一到枪战戏几部电影的场面大都雷同，不是老戏骨沉浸在日薄西山的意淫里就是新生代流量小生在烟雾缭绕里“移形换影”，怀旧牌打不好更容易被观众骂一句“晚节不保”；还有就是各种跟风，《无间道》火了各种烂片里就开始扎堆的卧底警察，《赌神》火了又开始配合5毛特效给观众表演一把魔术手，看的让人心里发毛。 

《一念无明》算是过去几年没落的香港电影时段的一股清流，真的把香港精神传承和时代小人物与命运挣扎的现实感呈现。最开始是被这幅空间局促的海报所吸引，固定摄影恰到好处地记录了香港地区狭窄局促压抑艰难的生存氛围，但却给足了演员连贯表演的空间。电影的海报大都是以竖版形式呈现，但当我将海报上所有的文字都去掉横过来观察时，广角造成的畸变便更加明显，这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换一个角度看香港电影——它一度衰败，但远没有死。

《一念无明》这个片名是典籍中的一个术语，“无明”是十二因缘法的第一环，指的是一种蒙昧愚痴、无法真正理解事物真相的状态。认为“无明”是一切烦恼的根本，是因缘法的起端，而一念无明指的正是人们由“念”产生的无明状态，所谓“一念不觉而有无明”，一念不觉，妄见生起，无明乃生。念念偏差，念念执着，念念相续，一念而万念，错误的念头最终也就遮蔽了内心的光明和本性。

（本文选取了电影中几个印象深刻的镜头与你们分享

   此处剧透开始，慎入！）

香港这座城市的拥挤已经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寸土寸金将房子哄抬成了绝对的奢侈品。劏房、棺材房、笼房刷新了我们对随遇而安的底线。黄大海住的就是这种劏房，邻居什么人都有，单身母亲、港漂、老大妈……黄大海把阿东从医院接到了出租房里，一路给儿子做心理建设，但无论黄大海说的再动听再实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个俯瞰便将整个格局尽收眼底。脏乱、潮湿、昏暗、狭窄，似乎这一切都暗示了黄世东会旧病复发。

一个情绪病患者坐在一堆正常人中是显目刺眼的，小景深的镜头像聚光灯一样把阿东推到没有观众的舞台。大家高谈阔论，觥筹交错，没有人关心今天的主角是台上两个正在结婚的年轻人。新郎感激涕零，数次哽咽，这可能是他这么多年唯一一次释放压抑的机会。而立之年的重任常常压垮一代想变好的年轻人，可什么叫好呢，变化莫测的社会可能下一秒就把屹立潮头的领头羊拍死在了冰冷凄凉的沙滩上。本该浪漫欢乐的婚宴场却更像一对新人的独角戏，自说自话，无人理会。

阿东忍耐了很久，镜头跟随他的目光扫视四周，他的表情有些僵硬，随之抽搐，最后闭上了眼。可能这是他对抗情绪病最后的方式。重情重义的他压制怒火想为兄弟找回本该得到的尊重，但不曾想自己尴尬的身份却被这个标签化的社会当成了流量丑角。

影片时常闪回阿东照顾生病母亲时的画面，从只言片语中不难发现这是个情感失衡的家庭，一家四口弟弟独宠，阿东虽为长子却没有一点存在感。无论是病重卧床的母亲还是年老落寞的父亲，提起弟弟总是掩饰不住的骄傲自豪，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敬畏。而对于阿东，母亲肆无忌惮的打骂和父亲理所当然的漠视构成了他生命的大多数。

其实对于病态的社会来说，像阿东弟弟这种责任的逃兵大家很少会去指责，想当然的把他们当作了光宗耀祖的资本，而陪伴在身边的人却如蝼蚁般苟活、无人问津。或许正是因为在原生家庭长大却没有受到过公平对待使阿东的心理发生了扭曲。畸形的心理虐待和长期的肉体折磨让他的精神大厦最终崩塌。

黄世东准备去会见Jenny，生命的春天感觉又一次降临，镜子里的他梳理着自己毛躁的头发，眼神里流露出欣喜与期待。电视新闻突然报道朋友Louis跳楼的消息，笑容在阿东的脸上突然僵硬，当看到电视上朋友面带笑容的一寸照被挂在映衬事发现场的背景画面上时，呆滞的眼神和敷衍的梳理便都成了掩藏悲痛的道具。

在教会里，女友面带微笑唱着颂歌恍若超脱的圣母，她在台上讲述自己这几年的不容易，痛不欲生，但还是在主的指引下学会了宽恕，原谅了阿东，还带阿东一起来救赎自己。而这段哭诉却更像对阿东声嘶力竭的声讨，特别是当她面目扭曲地对阿东说：我恨你。这无疑是给刚得知好友后的阿东伤疤上撒盐，女友的宽恕更像一把锋利的剑，一种报复性质的施舍，“善举”此时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余先生被余师奶关了禁闭，不让他再见阿东。他隔着墙壁给阿东讲了一个故事，是小王子，他说：“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余先生总是用一份童真和纯真治愈着阿东，也治愈了千千万万被生活折磨着的观众。小王子与玫瑰花的故事就好像余先生与他所爱的人，无论是爸爸、妈妈、Jenny，他们都没有错，却因为不懂如何去爱而相互折磨。

余先生就像一株绿植，在这座灰头土脸的城市中孕育着一丝希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学生，但是阿东心里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上个星期，陈老师上课时突然哭了，她说她的男朋友走了。她说，我们的身体是由星尘组成的，如果一个人死了，就会散开变成尘，飘啊飘，散落周围，然后又聚在一起，变成其他东西。可能是棵花，可能是棵番茄。”

母亲的死无疑是阿东内心深处的伤疤，谁都不能轻易揭开，只有余老师可以，他是阿东最滋养的特效药，一字一眼都融进阿东闭塞的心里。

在成年人的世界，阿东是贴着标签的精神病患者，所以当一群人冲上天台看到阿东抱着余先生时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包括黄大海……余师奶大喊着儿子快回来，余先生不知所以。阿东当然明白，无论他怎么证明，在大家心里他依旧是那个弑母的怪兽，是他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余师奶狠狠地给了余先生一巴掌，这一巴掌很结实，实实在在地打在了阿东的脸上，这是无声的警告：离我儿子远一点！没有人在乎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阿东也放弃了辩解。

其实做个混蛋很容易，不想处理的，就撒手不管，放在一旁，眼不见为净。然后给自己几十个借口，说自己没有错，没办法，已经尽力了。

在精神病院的互助会上，同时精神病患者家属的女人偷偷跟黄大海分享自己是如何把患病的丈夫再次送进医院。黄大海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把阿东再送进精神病院，他拿着小纸条上抄的号码在走廊里徘徊良久，拨通了在美国小儿子的电话，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小儿子让他不要再管哥哥这个傻瓜，把阿东送进精神病院然后再把自己送进养老院安度余生，钱不是问题。他终于对这个漠视亲情的小儿子问出了那句：什么事都可以用钱解决吗？或许这是黄大海对小儿子百依百顺这么多年的第一次反抗，也是在对这个病态社会有了切身体会后发出的第一声哀嚎。

影片中好多次出现这个镜头，是血缓缓流淌入下水道的特写，但每次我都误看作是某牌浓醇丝滑的巧克力。黄大海问医生吃什么可以有利于缓解阿东的病情，医生说可以吃点巧克力，能镇定安神，愉悦心情。

影片里的这个长镜头很吸引关注，即使刚开始只是把它当做插入空镜而走神的观众也会因为它占据的时长而重新聚焦到荧幕。雄鹰在天空中自由翱翔，有意思的是虚掉的前景让人感觉这只雄鹰是在枝杈丛生的森林中穿梭，活像披荆斩棘的无畏战士，在这凌乱逼仄的缝隙中努力向前，或许这也是阿东一直想做的，奔赴前方的光明。

影片的结尾非常开放，阿东与爸爸坐在湖边，相互依偎，爸爸说：“回家吧。”

终究解铃还须系铃人。

编者按